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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山难越,谁悲失魂之人
■ 单士兵

  【作品简介】
  第九届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2011—2014)《黄雀记》,是作家苏童创作的一部长篇小说。小说讲述了一桩上世纪80年代发生的青少年强奸案引发的命运纠结史。香椿树街鼎鼎有名的纨绔子弟柳生强奸了一名少女,却让普通少年保润替其坐牢。最终,保润杀了柳生。《黄雀记》延续了苏童惯常的小人物、小地方的叙事风格和节奏。主题涉及罪与罚,自我救赎,绝望和希望。
  失魂落魄,无所适从;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每一种人生都充满不确定性。特别是,时代快车一旦驶进精神的无主之地,被丢弃在荒原上的人们,前行是南墙,后退是深渊;左冲是沼泽,右突是荆棘。里里外外都是困境,才是最大的困境。
  历史有垃圾时光,但每个人都不应虚度人生;现实有幽暗地带,但每个人都想活在光亮地带。正如作家苏童所说:“一个人不能因为讨厌某个季节,便在某个季节死去。”
  苏童小说《黄雀记》,写的是一群“失魂”之人,奔突在江南那个幽暗潮湿的街巷中,不经意就在某个混沌神秘的地带,撞开了一扇隐秘的门,然后,被一种无形的绳子捆住,慢慢收紧,生命近于窒息。
  这样的人生,当然不值得过。人生何以至此,自然值得审视。
  《黄雀记》主要讲述了保润、柳生和仙女这三人之间的命运缠绕,爱恨仇杀。
  在叙事结构上,《黄雀记》分为三章:保润的春天、柳生的秋天、白小姐的夏天。这种三段式结构,处理得很轻简,甚至会给人一种平俗的感觉。
  但,苏童是有极致驾驭能力的。他以讲故事的独特视角,极具魅力的语言表达,细致入微的场景呈现,通过叙事回环,让这样三段体结构显得极其完美。
  春天的勃发冲动,夏天的躁动不安,秋天的肃杀零落,也成为对应人物的命运象征。至于他们的冬天,苏童选择了沉默,留给读者来想象。
  青春期的爱恋萌动,有时结果是残酷的。保润因与仙女有情感纠葛争执,在冲动中用绳子捆绑了仙女,柳生却借机强奸了仙女。因为柳生的家势和仙女的沉默,保润含冤在监狱中待了十年。其间,柳生一边照顾保润祖父赎罪,一边沉溺于物欲享受。而仙女则沦落风尘,变身为白小姐,在欢场沉浮。
  十年之后,三人相逢。几经纠缠,复仇赎罪。最后,柳生被保润刺死在新婚之夜,仙女在谩骂群嘲中生下了红脸婴儿,再次离开了那条“香椿树街”。
  香椿树街,在物理意义上,只是江南的一条狭窄小街,看似寻常,甚至破落。然而,它也是苏童的文学故乡。
  在《黄雀记》中,整个世界的风云流转,再次被苏童揉成生活的碎片,放进了这条南方街巷的各个角落。
  每一个人心中都有江南。江南是地理的,也是文化的。
  江南是诗人白居易在《忆江南》中念兹在兹的美好风景,江南也是学者杨念群在《何处是“江南”?》一书中感怀悲叹士人精神变异的心灵承载。
  香椿树街,是苏童的江南。当代作家中,苏童笔下的江南是最有辨识度的,他描绘出一幅幅浮世画卷,通过一个个不同的意象,来提炼这个时代的审美与价值。
  在复杂、隐秘、灰暗、混沌的香椿树街,到处都是市井人生的迷乱、流俗、贪恋、堕落,弥漫着时代的浮躁和忧伤。
  苏童这部小说创造的密密匝匝意象,被极具匠心地嵌入故事细节中,在时间的缝隙中不时流溢而出,带来绵绵不绝的隐痛与反思。
  其中,失魂、绳子、水塔、兔笼等等,都是极为深刻的隐喻。
  失魂,是疯癫,是迷狂,是鬼魅,是幻觉,是无根,是精神糊涂,是无所寄托。
  人失魂,心无定,身无根。浮城之下,几多失魂人?
  祖父是失魂最久的人,也是最为疯狂的找魂人。为了寻找隐藏祖宗尸骨的手电筒,他用谎言欺骗,让半条香椿树街投入到轰轰烈烈的“掘金行动”中。祖父疯狂又荒诞的行为,从某种程度讲,也是特殊历史年代留下的创伤后遗症;仙女在童年时,吃了精神病院的镇定片,也经历了失魂时刻,在晕眩中觉得自己是和群鬼住在一起。这也是她此后道德伦理沦陷的命运隐喻。
  在香椿树街,似乎每个人都在丢魂与找魂之间奔突。柳生因后悔丢魂,保润因仇恨丢魂,郑老板因女色丢魂,街坊邻居因利欲丢魂。
  灵魂跟不上时代急速变幻的脚步,就会流离失所,悬空漂浮。
  绳子,是控制,是束缚,是捆绑,是缠绕,是牵引,是维护秩序的手段,也是制造暴力的工具。
  芸芸众生,谁的命运不被捆绑?谁又在捆绑他人命运?
  为了限制祖父行为,保润发明了极为高超的“捆人”技术,有文明结、民主结、法制结、香蕉结、菠萝结、梅花结、桃花结……
  这些不同绳结也给被绑者带来了不同体验,甚至形成习惯性依赖。祖父后来一面对绳子,就会主动坐好,提出“要民主结,不要法制结”的诉求。这,同样是一种价值隐喻。
  捆绑别人,有时也就是在捆绑自己。保润用绳子捆绑住了仙女,导致仙女被强奸,自己也含冤入狱,柳生陷入赎罪人生。这一切,都是层层捆绑。
  绳子这一意象在小说中不断重复出现,也意味着失去灵魂的人生,无处不受捆绑。
  一个普遍丢魂的世界,就是欲望吞噬人性的世界,就是道德伦理严重沦丧的世界。
  小说中的水塔是罪孽发生地,也是生命救赎地;兔笼象征着囚禁,也寄予着对自由的向往。
  这本书名叫《黄雀记》,但全文内容只字未提“黄雀”。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那么,到底谁是蝉,谁是螳螂,谁是黄雀?
  当精神、道德、伦理陷入整体性紊乱,黄雀其实无处不在。
  很多时候,是自己拿着绳子捆绑自己,是自己心中有着一只连自己也不放过的黄雀。
  黄雀,是不可预见的劫难,是难以摆脱的操控,是随时出现的捆绑,是无法填满的欲望。
  小说最后,仙女被逼在污浊的河水中寻找逃脱的通道,在“洗一洗吧”的灵魂呼唤中开始忏悔,在善人桥得到救助,感受到生命需要返璞归真。
  在江南那个人心萧落的香椿树街,苏童以一个个荒诞又残忍的故事,展现着那些失魂落魄者的罪与罚,也揭开小说隐藏的悲剧内核。他没有简单停留于揭露与批判,更多是带着反思与悲悯,去抚摸那些心灵创伤,去探求人性如何救赎。
  在失魂年代,前路总有关隘,人心常困藩篱。正如奥地利诗人里尔克所说:“当灵魂失去庙宇,雨水就会滴在心上。”
  萍水相逢,怎堪命运捆绑?关山难越,谁悲失魂之人?
  (来源:《重庆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