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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 午 三 题
■ 汪渔
  “桃枝插在大门上,出门一望麦儿黄。”端午节紧随芒种之后,这样的时序,是不是期待“我们的节日”能像一粒种子,嵌进国人心中,生根发芽,长桃长李长春风?
   一
  太史公言:“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
  是谁,纵身一跃,激起的漩涡能经久不息,溅起的水花打湿了两千年的路人?
  他是屈原。
  战国时期,诸子百家,九流三教,百花齐放,百家争鸣。一个文化人,完全可以卖智力为生,“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处处不留爷,爷当个体户”,楚国不行,到齐国去,秦国不行,到赵国去,东方不亮西方亮,南方不行有北方,总之天无绝人之路。
  然而屈原做不到,他是三闾大夫。中国士大夫的人生追求是三不朽:立德、立言、立功。三不朽既成,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如若三不朽不成,生活道路还有选择,那就是隐士心态与狂士风骨。大隐、中隐、小隐,甚而天隐、地隐、市隐、心隐……或游戏人生,或咏诗作画,或啸聚竹林,或针砭时弊。有的“不炼金丹不坐禅,不为商贾不耕田;闲来写就青山卖,不使人间造孽钱。”有的天子呼来不上船,“箕子被发而佯狂。”有的“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然而,后一种士大夫的状况,屈原还是做不到。他是“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帝高阳,即“三皇五帝”中的颛顼帝高阳氏。屈原血统是贵族,而且当下也是楚国的三大贵族之一。渗入血脉与骨子的高贵,让他发出“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浩叹。
  对上,“灵台无计逃神矢,风雨如磐暗故园。”对下,“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同时,他还有灵魂上的洁癖,“揽茹蕙以掩涕兮,沾余襟之浪浪”,连擦眼泪都要用香蕙,从不因内心痛苦而有失修养。而包围他的环境,则完全是一团污淖。公元278年,秦兵攻破楚国郢都,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有心报国,无力回天。
  万箭穿心,其状如何?其悲如何?其痛如何?
  此刻的屈原便是。
  终于,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浊陷渠沟。
  从此,有说不尽的屈原,有赋不尽的离骚,有过不尽的端午。
  一代伟人有《屈原》诗云:“屈子当年赋楚骚,手中握有杀人刀。艾萧太甚菽兰少,一跃冲向万里涛。”
  泱泱数千载,我们的先人尊儒坑儒,崇释废释,好道弃道,改朝换代,此长彼消,反反复复,明明灭灭。唯独屈原与离骚,向死而生,生而不息,至今仍以节日的方式,屹立于庙堂,也站立于陋巷,存活在南方,也存在于北方,用粽子的清香萦绕,也用龙舟的鼓角竞渡。
  大抵,舍生求法者,堪称民族的脊梁。
  二
  屈原被放逐的时候,他的姐姐赶忙回归故乡,苦口婆心,耐心规劝。她劝屈原以史为鉴,不要扛起棒槌不换肩,一条巷子走到黑。她说:“有个叫鲧的大臣,也像你这么刚烈,最后早早死在了羽山荒野。”
  当然劝说是无效的。但是,由此,中国产生一个地名,秭归。“秭”由“姊”迁变而来。
  我去过秭归。我去的时候,一大群人不是在“归”而是在“迁”。因为三峡工程建设,一帮移民正在“舍小家,顾大家,为国家”,背井离乡,外迁他乡。
  此时,我所拜谒的屈原故里的屈原墓,已两次搬迁,一次因为兴建葛洲坝工程,二次因兴建三峡工程。
  秭归还自认了一位古代移民,在“著名人物”里,该县罗列着“民族和平使者王昭君”。
  西汉元帝时期,昭君奉旨赴匈奴和亲,与单于呼韩邪成婚。呼韩邪去世,她上书求归,又奉旨“从胡俗”复嫁呼韩邪长子。然而悲剧并未结束,第二任丈夫也撒手人寰,她再奉命嫁给呼韩邪长子的长子即孙子。昭君终于彻底崩溃,服毒身亡。
  如果屈原是“烈士”,昭君便是“烈女”了。与屈原一样,她的人生以悲剧结束,然而留给历史的却是正剧:昭君出塞,结束了匈奴与汉朝的百年对抗,实现了“边城晏闭,牛马布野,三世无犬吠之警,黎庶亡干戈之役”。
  屈原曾说“鸟飞反故乡兮,狐死必首丘”。昭君安息塞外,至今未“归”。然而,时光流变,光焰不减,她的事迹引无数英雄竞折腰。杜甫在重庆的时候,还专门为她写下“群山万壑赴荆门,生长明妃尚有村。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
  何至于此?我想秭归对她定义的开头二字极有意思。
  这两个字是“民族”。
  三
  “五四”青年节晚餐,我煮食了老家农村土面。甫一上桌,我就感慨:“这面有麦子的香味。”小女小汪惊奇地问道:“麦子,是啥味道哦?”
  瞬间无语。我确实还惦记着即将到来的麦收季节,但她对麦子的认知尚未开始。她在城里长大,几乎没有赤脚走路,她生长的环境不允许,她从未玩过泥巴,她回到老家的时候,只能把麦苗当韭菜。这些,不仅仅是“九九节”与“五四节”的区别。
  有人说,现代文明走得越远,便有越多的人只能到乡土中去寻根。只要父辈们还在那片土地上播种、收获,乡土世界就是我们的精神纽带和精神家园。
  《人民日报》有篇文章《地名,我们回家的路》,讲台湾老兵返回大陆寻根问祖。读时我想,人老了,大抵如此,肉身寻求安置,心底寻求慰藉,灵魂寻求归依。年轻人,未必如此,花花世界,鸳鸯蝴蝶,乐不思蜀,哪管陌上花开,我自不归。
  修正我这个想法的,是一档电视节目。27岁的余小娇出生在美国旧金山,她的身上有四种血统,华裔、西班牙、关岛和日本血统。她有一个奇怪的想法,要凭一张照片找到外婆曾经在广东乡下居住的家。历经千辛万苦,她终于达成心愿解开心结。彼时她明白,之所以自己对此孜孜以求,原来是为找到自己的根。
  央视有一批公益广告。有的是母亲教孩子使用筷子,有的是小孩朗诵“我们的节日”。还有一批颇具冲击力的纪实栏目,比如《客从何处来》《我从宋朝来》……能够对此“阐幽发微而示之以人未见”的,我觉得是完全没看过这些节目的两个人。
  一位是一名乡村老“学究”,一生沉迷“修谱”。我问修谱如何让你着迷?他说:“这是修谱吗?这是修路,修一条子孙后代回家的路!”
  另一位,知名度很高,美国总统尼克松。他有本书《1999:不战而胜》,很著名。书中有句话,更著名。他说:“当有一天,中国的年轻人已经不再相信他们老祖宗的教导和他们的传统文化,我们美国人就不战而胜了。”
  (作者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