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卖 牛
■ 窦娟霞
  “娟儿,娟儿,……”
  半睡半醒中,我听到了母亲急切的呼唤。
  “妈,怎么了?”这样问的时候,我已经清醒了大半。
  母亲走过来坐在炕沿上,把我抱在了怀里,一边抚摸着我的头发,一边说:“娟儿,起来陪着你大大到龙山镇去卖牛,你大大说,他一个人能成,可是,不知道为啥,今儿他就是想有个娃娃陪他去。”
  我赶紧在母亲的怀里点点头说:“嗯,妈,我陪大大去。”
  母亲端来了两碗鸡蛋汤、四个馒头,我在屋里吃,父亲却一直叫不进屋。
  母亲叹息着走出去,我放下筷子,沉默地跟在母亲后面也走出去。
  牛圈里的灯光昏暗,牛槽里满是鲜绿的草。老黄牛的眼睛很亮,很润,嘴巴里嚼着鲜草,老牛嚼着嚼着,会突然吹一下鼻子,那气息里,就混合着牛粪、青草、露水、舌苔,以及清晨和寒凉的各种味道了。
  父亲在低着头刷老黄牛身上的毛,他的右手拿着一把黑木刷子,左手在到处抚摸,从牛的头到牛甩动着的尾巴。右手刷一下,抬一下,可是左手从未离开。
  父亲刷牛毛仪式般的沉默和庄重,让我察觉到悲伤的意味了。
  这只没有名字的老黄牛,父亲养了六七年,刚来的时候是什么样子,我不记得了,可是当我刚过了十岁的时候,我就能清晰地描绘出它三年中的样子了。是的,这一年,我刚好十三岁。
  家里孩子多、地多。犁地、拉麦子、拉粪、拉水,全靠它,而且,它还在劳力之外,会在某一年生出个壮硕的小牛犊出来。
  那是多么欢喜的事情啊,在那个相当一部分人还没有彻底解决温饱的年代,在很多人家还买不起牛犁地的年代,一只壮硕的小牛犊啊,黄褐色明亮而光滑的皮毛,睁着不谙世事的眼睛,在地上活蹦乱跳,或者在它的母亲身下狠劲地吃奶,那么的让人欢喜啊。
  可是,事情也出在生小牛犊上。
  那是一个日光刺得人的眼睛生疼的中午,早上就开始吃食的老黄牛,就一根草也不吃了,甚至连草看也不看一眼了,焦灼而杂乱无章地挪动着四蹄,眼睛一直向牛圈外张望,时而卧下去,时而站起来,随后又依旧杂乱无章地挪动蹄子,身体开始慢慢发抖,好像什么地方疼。
  父亲跪在地上,一边抚摸牛的肚子,一边吩咐我去喊亲房的爷爷来,帮牛接生,母亲则跑进了厨房烧水。
  人越聚越多,最后不知道给灌下去什么汤药,勇敢的老黄牛终于生出来了一个壮硕的小牛犊了。
  可是,下午放学回来的我,看到的竟然是一个和老黄牛的肚皮一样硕大的血红色的气球一样的东西,软软地匍匐在地上,这个东西,是从老黄牛的屁股里出来的,但是它又和老黄牛的屁股连在一起的。可怜的老黄牛,奄奄一息,眼睛是灰白的颜色了。
  父亲蹲在地上,一边抚摸老牛的脊背,一边疼爱地望着老黄牛,眼睛是湿润的样子,嘴唇干得掉皮儿。
  闻讯而来的哈家的年轻屠夫,提着刀子蹲在父亲身后:“窦书记,你也不心疼了?我们回民快开斋了,这两天价钱好着哩,赶紧给上一刀,能买回个活牛的价钱。”
  母亲端过来茶水说:“已经请了兽医了,有些远,正赶过来,你坐下喝点水。”
  年轻的屠夫接过茶水,望着奄奄一息的老黄牛。
  一旁的乡邻也提议:“其实,小哈说得对,窦书记,大老远请个兽医来,还是这种大手术,要很高一笔费用,就算手术成功了,这老牛也再下不了小牛犊了,到时候再卖,也就亏下了搭救它的钱,退一步讲,万一要是再搭救不下,那就不划算了。”
  父亲没有说话,目光坚定,父亲依旧抚摸着老黄牛的脊背和头。
  直到夜晚来临的时候,一切才重新安稳下来,手术成功了的老黄牛,已经忘记了自己刚刚从鬼门关走了一回,挣扎着伸出舌头舔吮着在它的身下狠劲地吃着奶的小牛犊。
  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老黄牛这次生的病叫“子宫脱垂”。
  时间一个月一个月的过去了,老黄牛慢慢恢复了,可是做了手术的老黄牛,却再也不能生小牛犊了,而且力气歇了一大半,家里接近二十亩的地,只能犁出三分之一了。
  下一个阳春三月将来,眼看着要开始大面积耕种了,父母很为难了,孩子多、家口大、活儿多,怎么办?没有一头壮实的牛是不行的,加之牛圈本来很小,再买一头牛根本圈不下。
  于是,左右为难的父母,在纠结了大半年后,无奈地作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把老黄牛卖掉。
  天微微亮到能依稀看得到路的时候,母亲帮我加了件衣服,我们父女两个一前一后,中间是老黄牛,我们就这样出门了。
  父亲和我,一改平日里欢喜热闹的性情,一直都没有说话。
  我觉得那一根横向未知的远去的冰冷的牛缰绳,会让父亲无时不刻更难过。过了石板川小河的时候,我就跑到前面,从父亲手里接过缰绳,父亲用他粗糙的右手抚摸了我的头,叹了一口气,就绕到了牛的后面走。
  好像是快走到范家的时候,父亲担心我累,也担心牛累,就把牛缰绳牵过去,绑在了一棵树上。
  牛无心吃,父亲无心说话,我就故意絮絮叨叨地说了一些学校里琐碎的小事,可是,难过的氛围始终无法改变。
  不知道走了多久,在下了很长的一个坡之后,我们终于到了人们口中的龙山镇,这个当时全中国第二大的皮毛市场。
  那是我第一次出远门,一切都是新奇的。还是个孩子的我,这里望望,那里瞅瞅,早已把父亲和牛的悲伤,或者说父亲关于牛的悲伤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父亲并没有立刻走进卖场,在不远处,父亲蹲了下来。手里还牵着牛缰绳的父亲,点燃了一支烟,抽着烟的父亲,一边凝望着老黄牛,一边在打量着不远处买卖牛羊的人们。其实,后来,我才知道做事向来果决的父亲,在卖这头他养了很多年的牛的这件事上是犹豫的,因为往前一步是分别,往前一步是屠杀,老黄牛还有别的更好的命运吗?或许有吧,我不知道。
  烟抽完了的时候,父亲站了起来,给我说:“娟娟,你等我。”
  几分钟之后,父亲从众多的人中间,挑选了一个看起来很老实的人过来。两个人分发了烟之后,就隔着衣襟捏指头。那时候的我,还不知道,这是回族人交易时候谈价钱的一种方式。
  很多年以后,我的一位在县文化馆工作的同学告诉我,这个叫“捏指议价”,现在是我县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名录之一。
  只两三分钟,他们就放开了彼此的手,点着了烟。
  对方说:“老哥,这个价钱,还是很合适了,再不能高了。”
  “不,不,不!”父亲连连摆手说:“我不是嫌高了,我觉得很合适。”顿了顿,父亲继续说:“我是为难,我是想求你帮我一个忙。”
  那人说:“觉得价钱合适就可以了,还有什么需要帮?”
  父亲又赶紧递上一支烟说:“兄弟,我的这头牛,我刚给你说了,不能生牛犊了,力气也不好了,又养不住,没办法才拉来卖,我怕的是啥?我怕的是它会被卖进屠宰场。我的意思是啥,我少收你一百,想请你自己把它多养几天,慢慢给联系个好主家,屋里需要牛干活,但是地少的人家,你看怎么样?”
  那人停下了抽烟,蹲下来盯着父亲和我,看了一会儿说:“对着哩,老哥,牛羊和人一样,有灵性哩,相处时间长了,都互相会有感情,舍不下,人畜一理,能成,我答应你,一定给你办到。”
  父亲高兴地走过去,握住那个人的手说:“兄弟,那就太麻烦你了,一定哈,一定哈。”
  接过几百块钱的父亲,走过来从我手里接过缰绳,郑重地交到了那人手里,又转过来,在老黄牛头上、背上摸了又摸,站着不走。
  “你放心,老哥,那我这就拉走了昂,你和娃早些回去。”
  “好好好!”手里没有了牛缰绳的父亲,走过来牵起了我的手。
  我们父女俩一步三回头地往前走,走着走着,就听到空气中传来拖得很长的一声熟悉的“哞——”,再回头,我分明看到了不愿意跟着那人走的,四只蹄子在原地凌乱焦灼地踏步的正在回头看我们的老黄牛眼里的泪水,再看父亲,早已热泪纵横。
  很多年以后,我才明白,一向坚强的父亲,从来舍不得让孩子干活的父亲,为什么执意要我陪他走卖这头他养了很多年的老黄牛的这条路。与深情相伴相生的,其实,永远不是坚强,而是脆弱。
  因为父母的勤快和能干,日子越过越好,可父亲和我,怎么都忘不掉那头被我们因为生计艰难而无奈卖出去了的命运无从知晓的老黄牛,和那一声最后分别时候从它的胸膛出发出的,颤抖着的“哞”声……
  (作者系重庆市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