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咚，手机响在清晨里，它提示我有新的微信信息。
　　我没有马上伸手拿手机来看，身子蜷在暖和的被窝里一动不动，只露出一双眼睛盯着一个盲点出神。昨夜除夕，家人们全等跨年了才睡，这时都还没有要起床的迹象。临街的窗外，平时那些早餐店的嘈杂声，此刻都消失得无影无踪。有隐约的白光从没拉合缝的窗帘缝隙窜进来，提醒我天亮了。新年已迫不及待地等在窗前，它们好像随时就要随细碎的白光闯进屋来。
　　拿来床头的手机点开。那个蓝色星球的界面闪过，便看到在微信首页顶端，安静地停留着一条未读信息。那个熟悉的头像和备注名却令我睡意全消，那是死党老k父亲——康叔的微信号。我怀着无比复杂的心情点开了这条信息。那是一条很简短的信息，除去我的名字就只剩短短的四个字：新年快乐！
　　昨晚至凌晨，已受到短信群发的轰炸，那些信息来自四面八方一些熟悉或陌生的人。信息一律编辑得极具艺术性和观赏性。我耐着性子，心无波澜地没有点开就一一删除了。可这条信息，却令我凝视手机屏幕良久。这样不拖泥带水的话语，跟康叔的性格很符合，我眼前浮现出康叔的音容笑貌，内心深处的影像比那个微信头像来得更加真切、鲜活。可是，混沌片刻后的我又变得无比清醒，康叔两个月前已在北京病逝了。
　　人与人往往是这样，当你跟一个人关系好到某种程度时，那你和他的家人自然也会逐渐亲密起来。很多年以前，我家住在老城新街尾，而老k家住在新街头菜市场里面的某个小区。有好几年暑假，我经常会在他家楼底下喊他的名字。随后四楼的阳台上很快会出现老k的脸庞。有时也会出现另外两张成人的脸。那便是老K的父母——康叔和陈姨。那时候的康叔和陈姨都显年轻。他们家的阳台上，种满了绿植。有一次学校号召学生从自己家里搬盆花去学校装点校园。我去老k家帮他搬花，康叔先从阳台上搬下一盆仙人掌，吩咐我们这盆可以搬走。陈姨见我空着手，便问我要不要也搬一盆去，我说不用。随后，我和老k两人抬着那盆沉重的仙人掌出门下楼。那时我和老k大约十四五岁的年纪，而康叔和陈姨四十岁左右。当过兵的康叔身姿挺拔，方正的脸型和浓眉大眼的面部特征被老k完全遗传了去，包括低沉的声音。很多年后，我跟人到中年的老k通电话，总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以为电话那头对话的是康叔。陈姨的样子一直没多少变化，几十年如一日一头蓬松的卷发。她皮肤白皙，笑容可掬。
　　初中毕业后，老k进了重点高中，后考去了北京念大学。我则去了一所毕业包分配的职业学校。20世纪90年代末期的一年，我在老K家出来不远的菜市场开了一家小小的理发店。开张的时候康叔和陈姨来店里，陈姨拿出一个包装完好的吹风机递给我，我本能地推辞。陈姨说：“你跟我们家小川那么好，你开店这是我们一点小心意。”一旁的康叔也一个劲儿地劝我收下，不要客气。我不好再推辞。
　　我结婚时老K在外地，康叔和陈姨来参加的。那天临时被人提醒酒席上需要一个人讲话，我自然想到康叔，去跟康叔商量，他欣然答应。身为领导的康叔在台上的一席话讲得大方得体，下来他却自责没有提前准备，话没讲到位。
　　又过了几年，我们都搬去了新城。我第一个小孩儿出生时，康叔和陈姨特意来我新开的店里找到我，并带给我一篮鸡蛋和500元钱。他们新城的家在平桥。那时候，老K早已经结婚生子，在北京定居。康叔和陈姨两人那几年不厌其烦地往返北京开州两地，他们几乎形影不离，正应了那句“秤不离砣，公不离婆”的老话，我们旁人看着也觉得他们晚年真是幸福，这安稳的幸福也会一直延续下去。有一年，康叔一个人回开州城里办事。我约了一大帮老友一起吃饭，席间康叔给我们讲段子，豪气地碰杯，一如从前。从前有段时间我们经常在老k家蹭吃蹭喝，康叔好酒好菜相待，好烟不停地散发。可时光匆匆，那些从前已过去20多年了。
　　从开始使用智能手机起，我便习惯了过年过节时和老k一家相互问候一下。如果春节康叔陈姨人在开州，他们会在年前的某天，一起过来给我小孩送红包。微信互通后他们两人即使在北京也会在除夕夜发来微信红包，陈姨一再叮嘱我收下，她说这是给两个小孙子的。
　　生命的计时器总在悄无声息地不停转动，不知从何时起就变成了倒数。从康叔感觉身体异恙到他最后离开也不过半年时间。想起2019年，我们一家人去北京玩，康叔做好饭在家等，他一遍遍电话问接我们的老k，人到哪儿了。想起不久前的一年的夏天，康叔问我要不要茶叶，他要送我一盒好茶叶。有年冬天，在北京的康叔打来电话让我寄点香肠，说老k的孩子们喜欢吃。一切仿佛就在昨天，那么精神矍铄的老人，平时身强体健，乐观开朗，怎么说走就走了呢。
　　有晚梦到康叔，纷纷扰扰里感觉是去他家里，但地方跟他们在现实中的家不一样。梦里的空间小而紧、杂且乱。去的人好像有老友江豆和老袁，他们都成了现在的模样。康叔和陈姨笑着招待我们吃饭，就像小时候那样。这顿饭感觉吃了很久，梦里感觉康叔身体不怎么好。面对一桌狼藉，我主动起身帮忙收拾，陈姨推辞不让，脸上的表情跟现实一样。我说没事，就将一垛碗放在洗碗池里开始洗。这时江豆的媳妇儿江丹走过来，她突然说了句，你给XX拍的照片真好看。我接话说，你们也来拍一套。江丹开始左顾而言他。我就醒了。梦里，康叔一直在笑，但没有说什么，这点不像他。
　　那时才发现，对有些人的感情，比自己想象的要深刻得多。
　　我默默回完短信。不一会儿，又收到一条新的微信信息，是陈姨发来的。陈姨用微信语音留言，说她很抱歉，发信息用错手机，还连连责怪自己老糊涂了。陈姨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嘶哑，全是劫后余生的悲凉。我连忙回复，没有、没有，在我们心里，康叔是一直还在的啊。那边陈姨默不作声了。可能因为我的不介意，她稍感宽慰。又或者，她陷入了深深的思念中。听闻康叔噩耗当天，我拨通了陈姨的电话。电话那头的陈姨强装镇定，我事先想好的所有安慰话语，在那一刻一个字也说不出口。逝者已逝，生者要怎样才能好好地活下去？他们最难熬的，不是至亲撒手人寰的那一刻，而是此后经年无数个想念的日子。老k后来说，他爸刚走那会儿，他总在下班以后或者周末，一个人开车到那个京郊的公墓，在他父亲坟前，一坐就不想起来。他总感觉，他爸还没有走远……
　　新年第一天，我收到一条遥远的祝福。我的回复是：康叔，您也新年快乐。
　　(作者系开州区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