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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的色彩
■ 秋凡
  我和老公刚认识,公公就被查出得了重病。从陆军军医大学西南医院回来,公公被两个儿子安排在区人民医院里输液静养。医院里,老公牵着我的手,对公公郑重地说:“我们刚刚领完证。”公公微笑地点点头,宛如一位老师看着屡屡逃学的学生终于递交了满意答卷,脸上不自觉地露出如释重负的笑来。
  翌日,大哥和老公因为工地上的工程项目赶工而飞往异地,留下我在医院里独自照料公公。公公在医院待了两天,坚持要带我到城里逛一圈。我因为常年不在家,对开州城区确实不如公公熟悉。
  随着公公停下的脚步,我抬头一看,愕然失色。环顾四下,一排排花圈、纸幡等殡葬用品成堆摆放,店内货架上成捆的黄裱纸、冥币、香蜡格外引人注目。
  我正纳闷着,店主问我,给谁买啊?我一时语塞,不知如何作答,讪笑着说,随便看看。公公头也不抬地说:“给我自己买,量大有没有优惠。”
  给自己买纸钱,估计店主也是头一回碰见这种“狠人”。他觑了公公一眼,对不同价位的黄裱纸作了详细介绍后,又饱含深意地盯着我,热情地说:“那就买这种,最贵也最好,对老人也是表孝心。”
  公公一眼识破他的“小九九”说:“儿子儿媳对我孝顺得很,但再孝顺也不能胡乱糟蹋钱。”
  店主拿出另外一扎黄裱纸递给公公说:“这种怎么样?价格很划算。”
  公公接过来,捻了捻,看了两眼,嗅了嗅,说:“这个不行,烧出来烟多,还呛喉咙。”他指着另外一扎黄裱纸,问这个多少钱?
  店主直夸公公懂行、识货,这款卖得最好,性价比也最高。
  谈了半天,最后结账时因为几元钱和店主没谈拢,公公梗着脖子怼了几句,掉头就走。而后,公公拄着拐杖,逛了一家又一家的香烛店,直到买到物超所值的纸钱为止。
  回家的时候,我打算叫辆出租车,被公公阻拦下来。他说出租车贵,不如叫辆摩托车,却又因为一元钱和摩的师傅谈崩,最后决定乘公交车回家。他一边走一边说,他们在外面挣钱很辛苦,我们该节约的时候要节约。
  穿着高跟鞋的我被公公的执拗彻底打败,脚钻心地痛起来,有种遭受莫大“欺骗”的委屈:兜了那么大一圈,其实从一开始他就是想乘公交车。我心里嗤之以鼻道:“你儿子的一包烟钱都顶来回十余趟了。”
  公公见我脸色不悦,不再说话。他站在公交站牌下,伸长脖子耐心地等着公交车的到来。放下笨重的麻袋,公公的腰杆跟手杖一样挺直,身体像站牌一样高大。我在焦躁不安的等待中,拉出了一大段拒绝靠近他、靠近麻袋的心理距离。他对我的漠然始终保持沉默,就像站牌一样孤独地沉默着。
  公公猛一回头,我在他泛黄的眼睛里看到了“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的哀愁——一个花甲老人在人烟罕见的道路上踽踽前行,天色将晚,无风也无雨。路的终点立有一块风尘遮掩、字迹模糊的石碑,他用手擦拭干净,定睛一看,上面赫然写着“时间的尽头”。蓦地回首,两个小男孩朝他遥遥挥手,再回首,小男孩已变成了青年男子,又回首,两个中年人的背影离他越来越远,他不舍地目送他们走向没完没了的忙碌中去。他一言难尽,回过身来,毅然决然地走向时间的尽头。
  我被这种日薄西山的悲壮感染,倏尔愧疚不安。
  公公歉意地看着我说:“今天让你受苦了。”
  我惭愧地说:“不,是让您受苦了……您好好的,怎么就想去干这活儿呢。”
  公公轻声说,像是自言自语,自己的身体自己了解,你们也不用瞒我。这些活儿你年轻不懂,被人坑了都不知道。他歇了口气又说:“这活儿我不安排好,突然撒手走了,到时候你们手忙脚乱,忙出大错来,被人说闲话不好。”
  我听完,如鲠在喉,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快要到家的那一段路,百步石梯沿坡而下,我脚踩高跟鞋手提大麻袋,每走一步就是对自我的挑战。大麻袋在重力的作用下,推着我如弱柳般摇晃前进,给人随时就要连人带物一起滚落下坡的担忧。
  公公说:“我们调一下位置,你走后面,我走前面。”他在前面颤颤巍巍地艰难探路,紧握手杖、瘦骨嶙峋的手,因为用力而青筋暴起。
  到家后,我瘫软坐下,许久不愿动弹一下。公公休息片刻,拄着手杖又去检查那袋纸钱是否在我的拖拽过程中受损、沾水,确定完好无埙后,方才坐下来,长吁一口气。
  一个月后,在公公的灵堂前,我一边烧着纸钱,一边同大哥和老公聊起公公料理自己后事的那些事儿。大家都说这纸钱选得好,易燃且烟雾小,就这两兄弟被熏出了两行泪。
  转眼公公躺在地下已有十一年,每年我们都会买最好的香蜡纸,领着一家老小到坟前祭拜。
  蜡炬成灰泪始干,这样“懂事”的公公,太让人心疼,直到生命最后一刻,想的念的还是他的孩子,连“死”也要照顾子女的周全、体面。这爱冷峻克制、委曲求全,在所有爱的画面里,基调暗沉、凝重,整体色彩都不缤纷艳丽,甚或可以说都掩映在沉寂里。但这就是中国式的父母,他们的爱如传统中国画,笔墨苍劲,构图丰满,含蓄深沉,意蕴绵长。
  (作者系开州区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