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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远的犁杖
■ 叶圣茂
  有些物件,淡出生活很多年,我却依然记得。而且,随着年岁的增长,它的身影越发清晰。比如,家里那一架犁杖,闲置在斑驳的墙角近三十年,我仍旧能看到它春光明媚的样子。
  犁杖是一种耕田的农具,主要构件有犁辕、犁铧、驮头。耕地时,牛在前头牵拉犁杖,犁铧触地翻土,人在后面扶持犁把。
  一
  故乡地处丘陵。记忆里,苍翠的橘子林里散落着低矮的白墙青瓦房,村子前面有大片整齐、平坦的良田。那年月,每一个庄稼人都鼓足了劲,把全部精力用来侍候每一寸土地,春种红薯,夏收稻谷,秋藏玉米,冬播小麦。每一轮播种,乡亲们先用农家肥滋养土地,再请犁田师傅精细地翻耕一遍。
  犁田师傅凭一头牛、一架犁杖走乡串户,处处受人敬慕。因为犁田不仅需要技术还要有一定积蓄,买一头牛的钱就够一大家人吃喝一年。
  儿时,家里并不宽裕,常常是新粮还活生生地长在田野就欠下了好几担谷子。男女老少不知疲惫地奔波在田野,父亲却乐哈哈地给犁田师傅牵牛、割草、扛犁杖。父亲变了,变得有些游手好闲,我甚至开始鄙视现在这个只动嘴不动手的父亲。全家人过年唯一添置的新衣也被他无情地取消,一贯严厉的母亲却笑而不语。
  松软的春风吹过,柳枝刚刚挂出毛茸茸的细芽。父亲牵回了一头牛,平日沉默不语的父亲笑了,如轻拂的春风般亲切、温暖。我猛然觉得,原本瘦弱的父亲健壮了许多。
  整洁、干爽的牛棚里,水牛体格健壮,两角粗大,腿短蹄大。父亲轻轻抚摸着牛头,直夸这是个耕田的好手。
  断崖上有一棵高大的刺槐树,丰盈的身姿里藏着粗粗细细的虬枝。刺槐树木材坚韧、耐腐耐磨,弯度懒散的适合做犁辕、曲度急剧的用来做驮头。黄褐色的犁杖上爬满了暗褐色条纹,那是刺槐树的年轮,更像父亲额头上深深浅浅的沟壑。
  二
  农忙时节,父亲牵着那头水牛,扛着那架犁杖,牛角上摇摇晃晃的斗笠蓑衣连同他的身影一点一点地消失在村口。这一走就是两三个月。
  当年,重活、粗活都由男人担着,家里的青壮年数量决定着一家人柴米油盐的质量。父亲不在家,母亲便成了“男人”,屋里屋外的事全压在她柔弱的肩上。
  暮色四合,袅袅炊烟抖落最后一股柴火味。我们吃完饭,收拾完毕后,母亲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家。她系起围腰,前前后后忙碌起来。深夜,母亲才能舀一碗酸稀饭,和着几根酸豇豆,三下五除二地填饱肚子。
  乡村的清晨醒得特别早,孩子们却总有睡不完的觉。每天早上,母亲快言快语地重复那一句“三日早起抵一工”好几遍,我们才懒懒地起床。母亲早已把家里的一切安排妥当,缸里的水满满的,地上没有一星半点垃圾,锅里热气腾腾,灶里蹿出的火苗把屋子映得通红。
  时间似乎有意放慢脚步,家里忙得差不多的时候,父亲才扛着那架犁杖,牵着水牛出现在村口,牛角上的斗笠蓑衣依然晃晃悠悠。
  我开始怨恨那架犁杖了。别人家新翻的泥土显现出勃勃生机,我家的那块田依旧保持着原来的样子,特别扎眼。
  父亲没有回家,径直走到田里。他一手扶犁,一手执鞭,吆喝着“嗨、溜、得”,牛便懂得了他的意思,喘着粗气,深一脚浅一脚地配合着。乌黑的泥块如浪花般随着犁杖的抖动均匀地翻卷,一垄一垄宽窄适宜、深浅得当,不重犁也不漏犁。
  “不想出汗,休想吃饭。”父亲念叨百十遍的话,此时,我便懂了。
  三
  年关将至,父亲便要挨家挨户收犁田的工钱。
  前一天晚上,全家人围坐在八方桌前,昏暗的煤油灯光在每个人脸上跳动。父亲拿出那个发黄的本子,上面爬满了密密麻麻的文字。他敲打着黑黑的算盘,盘算着今年的收成,精打细算着来年的开支。我们姐弟七嘴八舌地谋划着过年的新衣。
  父亲把去年耕田的名字前作个标记,那便是我们家里购置年货的希望。今年的工钱,明年才能去收。那年月,肥沃的田野始终无视乡亲们的温情。把全部心思用在土地上,最多也只能解决个温饱,哪家都没有闲粮余米。
  父亲背着斗笠蓑衣,揣着全家人的希望再次消失在村口。
  家家户户冒出的炊烟弥漫着香喷喷的年味时,父亲才背着斗笠蓑衣出现在村口。当晚,母亲在火炉里添加足够多的柴禾,通红的炉火让空荡荡的房子暖和了许多。父亲从贴身衣服里摸出一个塑料口袋,打开雪白的手帕,取出红绒布,拿出一大把零钱,和母亲一起将那个发黄的本子上的名字和金额一一核对画勾,并把连续两年未给清的工钱也画去。
  每当我问起未收清的为何画勾时,父亲总会说“善人人亦善”。小小年纪的我不明白他的意思,只觉得父亲额头上深深浅浅的沟壑舒展了许多。
  四
  后来,铁犁出现了。父亲舍不得扔掉那个笨重的木犁杖,连那头已显老态的水牛也一直跟在父亲身边。农忙时节,父亲依然牵着那头水牛,扛着那架犁杖,牛角上摇摇晃晃的斗笠蓑衣连同他的身影一点一点地消失在村口。
  多年后,村里男女老少开始走南闯北,小洋楼建满了山脚。刚进腊月,沉寂多日的村子便热闹起来,全国各地牌照的小车停满了村子。
  伴随父亲多年的犁杖渐渐闲置下来,原本光亮照人的犁铧也长满铁锈,如父亲的那张脸。
  后来,村子前面那片整齐、平坦的良田里建起一个接一个的蔬菜大棚。菜农的小型手扶微耕机便捷轻巧好操作,甚至还能开沟、除草。
  家里那架犁杖一直搁置在墙角,有人愿意出高价收购,父亲也没舍得卖掉,闲下来的父亲还会时常扫去上面的尘土。乡亲们纷纷嘲讽父亲是个“榆木疙瘩”,我相信他一定把那架犁杖当成了家庭的一分子。
  “二月二,龙抬头,大家小户使耕牛。”春暖花开的时节,我也会学着父亲的样子整理那架犁杖,开始一年的耕种。
  (作者系开州区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