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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 生 若 寄
■ 刘成
  1985年秋天,我爸单位的新宿舍楼终于建成,爸妈商量着早点从绣衣池的旧屋搬过去过新年。
  新房的钥匙拿到后,我们一家人去参观过一回。新房在新街,是个二楼。爸妈一进屋就忙着在客厅里比划,这里放什么,那里摆什么,并商量着添置一台电视。我妹听了最开心,她欢呼终于不用担心每次在我爸单位看完电视,深夜一个人在后面追着两个哥哥跑回家。当看到新房有独立的厕所和厨房,我碰了下我哥说,我也不用半夜被你死缠着陪你去屙尿了。从前住了好多年的筒子楼,去公用的厕所要下一层楼,还要穿过一条终年不见阳光的森森旧巷。我哥笑着点头。我妈来到阳台上,笑盈盈地宣布她要栽一大盆栀子花。现在回想起来,那个时候的每一帧画面都跟加了柔光似的,美好得不真实。
  搬家当天,旧屋的家什装了满满一车,爸妈又把屋子清扫了一遍,然后正准备锁门离开。我不经意地回头,看见家里以前用过的一只药罐被静静地遗落在墙角。我指给我妈看,我妈喃喃说,以后我们搬新家了,就用不上了。那一年我8岁,对我妈的话很懵懂。怎么搬新家了就不用药罐了呢?难道都不生病了么?成年之后我才想清楚,那只是爸妈的美好心愿,他们所求的是在往后的岁月,一家人无病无灾。
  10年后的秋天,我哥陪着我去乡镇的单位报到。我的行李是一口装满换洗衣服和床上用品的木箱子,还有一床旧凉席。关门下楼,走出那条湿漉漉的巷子,我始终都没有回头。虽然我知道,我爸说不定会站在阳台上眼巴巴地望着,可是我就是忍着不回头。好像只有那样,才能让我爸深刻地了解,我的离开是有多么的决绝。19岁离开我爸和后妈的家,我和我爸都以为我只是去乡镇,不过一个小时的车程,走不远。可很久以后我爸才发现,我已经走得太远,远得回不去他身边了。
  23岁在我哥家住了大半年后,跟同事在外面合租了一个套间,从我哥家搬出来那天又是一个秋日黄昏。之前我爸在电话里说,让我把闲置在他家里的一个小木柜和一台14寸的黑白电视带过去。那个木柜是我外公给我妈的嫁妆,那台电视也是我妈在时置办的物件,这些也算是我妈留给我的一点儿念想,我想想就没有推辞。我去把那两样东西搬出来放在街边,我爸陪我并肩站着等车。那时候新街已变成小商品一条街,华灯初上的街道人来人往,不时有黄包车叮叮当当地窜过。我和我爸变得沉默,周遭的响动恍如隔世般都成了画外音。
  过了好一会儿,我爸试着开口。他讷讷地说,如果实在不习惯还是搬回来住,我也可以帮你洗洗床单。
  这话可能在他嘴里演练了多遍,可我听后却没有应声。我妈去世后的那些年,我一直往下沉的那些年,他在哪里?有些话错过了合适的时间和场合,再说出来除了感动他自己,已没有什么意义,那天我就觉得我爸惺惺作态。车来了,我们又默默地把东西搬上车放稳。随后我上车,对车窗外弓着身子探头来看我的我爸,抽动了嘴角笑笑。夜色长街,那个疏离的笑,可能我爸都没来得及看清。而那一次,是我跟我爸这辈子最后一次在人间尚存一丝温情的照面。那也是我第3次搬家,住房在郊外,暗而潮。
  后来我又去了外地,也搬了很多次家。其实,不算是家,一遍一遍不停地挪窝而已。每次搬到一个新的居所,我都会把所有的衣服拿出来清洗一遍。公用的晒楼上,晾了几杆子还在滴水的衣服。衣服下的地面马上洇湿了大片,绘成的图案支离破碎,好像那些年我走过的路。衣服之间的空隙现着一片一片的蔚蓝,站在晴朗的天空下,我总是昏昏欲睡。偶尔我会想到我爸,想起他弯腰站在洗台前浆洗一家人衣物的情景。
  再后来从老城搬到新城。在搬往新城的前一年,我们三兄妹去送我爸最后一程,才又回到了阔别多年位于新街的房子里。想到1985年秋天,这宿舍楼刚建成时,爸妈总在商量着早点从绣衣池的旧屋搬过来,在这边过新年。如今早已物是人非,他们都不在了。
  去年深秋我又搬家到新房子。稍微收拾妥当后就安排“暖房”。那天我妹夫一大早就提了几大袋东西上门,头天我们约好他来帮忙主厨。
  我接过来把袋里的东西一一归位,油盐酱醋茶米一应俱全。然后我就看到一小段木块,木块经打磨过的,表面很光滑,一端还穿着一根麻线。
  我不明所以,于是对着屋外忙着收拾的众人问:“这是啥子?”
  “‘材’啊,搬新家,大吉大利发大财啊。”妹夫笑着说。
  在场的其他人也跟着附和。
  我靠在厨房的门边,外面又是一个清淡高远的天气。有明亮的光线照进屋来,我抬手将木块对着阳光,小木块在逆光下染上了一层温润的色泽,淡淡的。恍惚间,我看见我妈,她说她要栽一盆她喜欢的栀子花。我爸站在我妈身后,和我含笑对望,一如最初。幼小的我,奔跑在放学回家的路上,老远就扯着喉咙喊,爸妈开门,我回来了。
  麻线下面的小木块还在微微地摇晃。晃着,晃着。
  半生,就这么晃过去了。
  (作者系开州区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