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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斗草
■陈进
  仲夏的傍晚,我和大姐在江边散步。繁茂的草木丛中,各种各样的小花小果吸引着我们的视线。我喜欢拿着手机东拍西拍,捕捉这些五颜六色又微不足道的美好生命。当我准备走进草丛拍一株泛着小白花的草时,大姐弯下身去,将小白花的植株掐了一段放在手心,有些欣喜地说:“这是墨斗草!”
  我接过这株草仔细看了看,发现就是我小时候叫“野葵花”的草,田坎上,林地里,或者是在溪沟边等潮湿一点的地方随处可见。今天第一次听大姐叫出它的学名儿,感觉甚是有趣,立马联想起了以前的木工用品中有个叫墨斗的工具,忍不住问:“与以前木匠用的那个墨斗有关吗?”
  大姐指着我手中的植株,我发现墨斗草断茎处正在渗出亮晶晶的汁液,不一会儿就变得黑糊糊的了。她说:“你看你看,这草流出的液体在变黑,过一会儿就会像墨汁一样,这应该就是墨斗草名字的来历。”
  我仔细观察着墨斗草的伤口,看汁液一点点染黑了我的手指。姐姐继续着话题:“我不知道木匠的墨斗里是否用过这种草做墨汁,只晓得这草很神奇,可以促使黑发和眉毛生长,还可以止血。以前扯猪草最喜欢找墨斗草,它叶子肥厚,肉质茎嫩嫩的,猪喜欢吃。”
  提起墨斗草,我以为自己对它也是熟悉的。毕竟我小时候不止一次地观察过它,拿它的花朵跟向日葵花比较。它跟向日葵长得太像,虽然只有小朋友的指甲盖那么大,但花托、花朵以及种子的样子,除了花瓣颜色不同外,简直如出一辙,就是袖珍版的葵花。我还掰开过像针头一样的种子翻来覆去地把玩过。我小时候就直接叫它“野葵花”。
  说是熟悉墨斗草,我却想不起关于它的其它任何信息,看来小时候仅仅是对它的花朵感兴趣而已。可大姐对墨斗草的了解就不一样了,一提起来,好像有说不完的话题。整个散步时间,她都在讲关于这种草的故事。
  大姐长我近十岁,在我记事的童年里,她已经没有上学了,像大人一样承担着繁重的劳动任务,每天上田间地头干农活,还要扯猪草、做家务等。
  大姐是家里第一个孩子,因为家里太穷,即便父母宠爱她,仍不能给她一个幸福欢笑的童年。她从小就帮着家里干活,后来上学了,每天除了带着简易的学具,还得背一个大大的背篓进校园,放学后扯满一背篓猪草才可回家。
  背着背篓去上学,成为大姐读书年代最深刻的记忆。
  关于墨斗草,她讲起了读书期间发生的一件事。
  就在初二下册期末考试的那个早上,大姐跟往常一样简单收拾了书包,带上背篓就去上学了。天气还早,上学的孩子都还没有出门,她另寻了山边一条很少有人走的小道绕着去上学,目的是打探一下沿路能否扯到猪草,考试一结束就可以直奔那个方向去。
  远远的,她看见山坳里一片嫩生生的草,迫不及待地跑过去。一簇簇油绿的墨斗草带着露珠正迎着晨风轻轻摇晃,大姐高兴坏了,三步两步冲到跟前,忙不迭地扔下背篓就开始拔草。可起身时,眼前一个坟头,她吓得一个趔趄,差点坐了下去,手上的草什么时候掉的都不知道。她慌忙退出草丛才发现,这片茂密的墨斗草里,散布着多个坟堆,分明就是一个坟场。从小就胆小怕鬼的大姐吓得拔腿就跑,跑了一段才想起背篓,那是无论如何都不能丢弃的,何况背篓里还有书包。她快哭了,犹豫了好一会儿,才咬着牙哆哆嗦嗦地冲了回去。她一只手拖着背篓飞跑,头都没抬一下,一口气就跑回了平常上学的公路上。
  她瘫软在路边,很久都没回过神来。
  上学的孩子陆续出门了,大姐才缓缓站起身来,扯扯凌乱的衣裤,然后背着背篓向学校走去。
  上课了,老师拿着一叠卷子,开始考试了。大姐在书包里左掏右掏,终于找到那支小小的铅笔。可是不巧,刚才在奋力奔跑时,笔尖已经给撞断了。没有小刀,周围的同学都没有。谁也没有多的笔,大姐只好呆呆地坐在课桌前,等待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她摊着手,手上满是墨斗草留下的黑色汁痕,像染了墨汁一样,脏兮兮的。她使劲地搓呀搓呀,可怎么搓也搓不掉,看着同学们低头认真地写呀写,心里更是着急,如坐针毡。她渴望有一支笔,期待老师能看到她,能帮帮她,没有笔借把小刀也是可以的。她几次鼓足勇气举了手,可是,老师一直坐在讲台边改作业,从考试开始到结束也没看一眼台下。大姐沮丧地盯着自己黑黢黢的手,想着那片墨斗草,要是现在没有丢掉那些草,榨出草汁装在砚台里,用竹签蘸着书写,是否可以写出字来呢?
  一茬一茬的胡思乱想后,终于交卷了,大姐第一次交了一张连姓名都没写的试卷。
  第二天,老师一一公布成绩,当提到大姐的时候变得有些生气。他提起那张白卷在空中晃了晃,眼光在教室里扫了一圈,然后狠狠地盯了大姐一眼:“大家看看,这就是陈琼的试卷,考了个零瓜蛋!”同学们立刻哄堂大笑,大家都齐刷刷地送来异样的目光。
  那一刻,大姐无地自容。
  本来就穷得给不起学费读书,加上一张零分试卷的嘲笑,大姐的学生时代终结了。那一年,大姐才14岁。
  时隔四十多年的今天,大姐已经靠自己的曲折奋斗住进大城市,过上了舒适的生活,可讲起这段经历,她的心情仍然是复杂的。如果换了我,可能会更伤心吧,因为我单是听着都特别特别地难过。
  不过,大姐没我想那样心情低落,她讲完这段眉头就舒展了,接着又讲起墨斗草的其它故事。
  她滔滔不绝地讲着,说以前的人们常用墨斗草来治病,比如多次涂抹头皮,可以让白发变黑;涂抹眉骨,可以让掉了的眉毛再生。牲口做绝育手术了,不用缝针,扯一把墨斗草给它吃了就可以止血,等等。
  我津津有味地听着,可大姐说着说着笑了起来,她说,不确定这些内容是不是真的,都是听大人传的,没有亲眼见过。我也笑笑:“没关系,就当作是真的吧,这草挺能耐的。”
  当大姐说“还有人管墨斗草叫还魂草”时,我对手中的这株草更添敬慕,难不成武侠小说里的九阴还魂草就是这玩意儿?也太神奇了吧!就在我浮想联翩时,大姐解释了还魂草之“还魂”,其实不是人吃了它能起死回生,而是它的生命力很强,就算干枯了,只要遇上水又会恢复生机。
  我赶紧拔了一株墨斗草,开心地对大姐说:“这个我们倒可以试试,放它几天,待它干枯后再给它浇水,看它能不能真还魂。”
  大姐淡淡地笑笑,默许了我的做法。我就这样带了一株墨斗草回家。
  我再次观察起墨斗草来,就像童年里拿它一次次跟向日葵作比较。
  这株带根的墨斗草被清洗得干干净净,放在大理石台上。我每隔几个小时就去观察一次,拍一次照片。
  活生生的墨斗草在三伏天里,几个小时就迅速地失去水分,干瘪的样子生机全无。我突然有些悲伤,这株墨斗草经历的就像大姐小时候的遭遇一样。我如果不伤害它,它可以自自然然地长大,自自然然地开花结果,不用去体验痛苦的还魂过程。
  时隔十个小时,我把叶片干枯的墨斗草浸入水中,期待它能像传说中那样还魂归来,然后我送它回到当初采摘的地方。
  (作者系开州区汉丰第五小学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