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村庄
冯秋离下定决心，要回一趟老家。
马上就是母亲节了，他知道，很快朋友圈里就会出现无数“孝子”，他也曾是其中之一。但这一次，他决定要回到老家，安安静静地在父母身边待几天。
算起来，这是近十年里，冯秋离第一次回村庄。以前逢年过节，他也曾想着回去陪陪父母，但总有理由挡住他——忙。忙着换工作，忙着加班，忙着出差，忙着开会，忙着接孩子，忙着吃饭，冯秋离承认，他忙得身不由己。
冯秋离也曾一次又一次邀请父母来城里，但父母总以城里待不惯为理由拒绝了。那对在小山村里生活了一辈子的老人，深深理解儿子的忙，对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深信不疑。
好在现在通讯手段进步了，尽管回不到父母身边，他却时刻能和父母保持联系，知晓父母的一切情况。早些年，可以和父母打打电话，现在更方便了，可以直接和父母视频。每次看到视频里父母硬朗的身体，再说一番暖心的话，冯秋离就安心了许多。就在前天，他还和父母视频了半个小时，母亲告诉他，她喂的猪就快出栏了，到时候给他腌几块腊肉寄过去。
人总是在最无助的时候才会想起父母，他们会原谅你所有的不是，并会默默支持你，默默为你疗伤。就在今天，冯秋离丢了工作，又收到了妻子的离婚协议书。这一次，他抛开了所有理由，有些迫不及待地想回到父母身旁。
冯秋离在导航上输入了千里之外那个小村庄的名字，却怎么也查不到。他索性把定位定在了附近一个科研基地上，然后出发。他没有告诉父母，怕他们为他途中的安全担心。
开了一天一夜，终于到了家乡的县城。10年不回，这里早就是另外一番景象，到处高楼大厦，似乎比自己生活的大城市还繁华许多。出了县城，沿着宽敞的柏油马路前行，冯秋离甚至不敢相信这是去乡下的路。渐渐地，周边的景物开始熟悉起来，好在那些山山水水都没变，一路前行，一路都是满满的回忆。那些肆意奔跑的童年，那些挑灯苦读的日子，那些和父母相处的年年岁岁都在车窗外清晰起来。
车在一座大山前停了下来，这座形状似驼峰的山他太熟悉了，就在他们家旁边。冯秋离的童年几乎是在这座山上度过的。但现在他走下车，眼前的景象让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村庄里，除了蛮横地镶嵌其中的柏油路外，目之所及全是肆意生长的灌木、虬枝以及枯黄的杂草。在荒林和杂草间，仅有一幢完整的建筑，其余的建筑均是断瓦残垣，土墙裂着口子，屋顶像骨折般坍塌。村庄里，没有鸡鸣，没有犬吠，没有牛羊，更没有炊烟，一阵风吹过，草丛里竟然是密密麻麻的坟头。
冯秋离一阵寒颤，我的家呢，我的父母呢？他赶紧掏出手机，电话很快接通，里面传出母亲熟悉的声音。
“妈，你们在哪里？”他问。“我们在家啊，怎么了？”母亲回答说。
“你确定你们都在家里？我要和你们视频。”冯秋离说着，就接通了视频。视频里，母亲和父亲都在，母亲举着手机微笑着，父亲在她身后叼着旱烟，他甚至还从视频里看到了驼峰山。
难道，自己走错了地方？冯秋离回头看了看，驼峰山就在自己身后，可哪里有父母的影子？冯秋离说：“妈，你们到底在哪里？我回来了，就在村里，可是我怎么找不到你们？”
冯秋离刚说完，视频忽然挂断了。他赶紧重拨，却再也无人接听。冯秋离慌了，他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他疯狂地往前奔跑，最后走到了那幢完好的建筑前面。
推开门，楼里看不到一个人影，只有密密麻麻的计算机，这些计算机体型硕大，像士兵一样整齐排列在每一层楼里。计算机的显示屏上，光标来回不断地跳动着，并发出滴滴答答的声音。
冯秋离沿着梯子一步一步往上走，一直走到顶楼的一个房间前。推开门，里面坐着一个瘦骨嶙峋、白发鬓鬓的人。
“你来了？”那人缓缓转过身，冯秋离竟然觉得他有些熟悉。
“你是谁？”冯秋离问。
“我是你小学同学徐博，你不认得我了？”
“徐博？M大学的博士，IT专家？”冯秋离问。
“是的，就是我。”徐博说。
“这里怎么了，这个村庄到底怎么了，人呢？”冯秋离有太多疑问。
徐博叹了口气，缓缓地说，“村子里的年轻人全部在外面打工、定居，都和你一样许多年没回来过。留在村里的老人们一个个先后故去，现在我是村里唯一的活人了。”
“怎么可能？”冯秋离难以置信，“我刚刚还和父母视频过。”
“你的父母已经去世5年了，他们的坟头就在驼峰山下，我亲自埋葬的。”徐博说。
“你说他们都不在了？”
“是的，家里失火，两位老人一起走的。”
“刚才他们都还好好的，你告诉我他们去世5年了？这太荒谬了，这么大的事我怎么不知道？”冯秋离摇着头，慌忙摸出手机试图再次与父母连线。
“你在电话里听到的，在视频里看到的，都不过是我设置的一个程序罢了。”徐博说，“这是我的研究成果，早在几年前，我就把村里的每个老人进行了DNA取样，然后植入电脑，AI系统会按照他们活着的状态继续编程，会以他们的思维模式和行为习惯在虚拟世界里从事一切活动。简单来讲，就是虚拟了一个他们，除了不能见面、不能真实触摸，打电话和视频都看不出任何异常。”
冯秋离依旧不相信他说的话，问：“我逢年过节给他们打的钱呢？他们在我儿子生日时买的礼物又是怎么回事？”
“除了你，村里其他年轻人也会断断续续打些钱回来。钱基本用在机组的运行维护上了，不过尚有结余，所以在你们有特别意义的日子里，我会根据系统的提示，用剩下的钱给你们每个人回馈一些礼物。”徐博说。
“凭什么？你凭什么不让我们知道父母的真实状况？”冯秋离冲上前，一把拧住徐博的衣领，大声吼道，“你毁了我的亲情！”
“亲情！”徐博苦笑了一声，直视着冯秋离悠悠地说，“孝子都活在手机里，在你们看来，他们只要好好地活在视频里不就够了吗？”
徐博抬头仰望了一下天空又说：“这套系统原本是我为自己的父母设计的，回村里做实验的时候，所有的老人都求着我帮他们。他们说，这样他们的儿女们就可以安心地在外面工作了。你说，我凭什么？”
徐博的眼里噙满了泪水，冯秋离不敢直视，他丢开徐博，瘫坐在地上。
（作者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马上就是母亲节了，他知道，很快朋友圈里就会出现无数“孝子”，他也曾是其中之一。但这一次，他决定要回到老家，安安静静地在父母身边待几天。
算起来，这是近十年里，冯秋离第一次回村庄。以前逢年过节，他也曾想着回去陪陪父母，但总有理由挡住他——忙。忙着换工作，忙着加班，忙着出差，忙着开会，忙着接孩子，忙着吃饭，冯秋离承认，他忙得身不由己。
冯秋离也曾一次又一次邀请父母来城里，但父母总以城里待不惯为理由拒绝了。那对在小山村里生活了一辈子的老人，深深理解儿子的忙，对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深信不疑。
好在现在通讯手段进步了，尽管回不到父母身边，他却时刻能和父母保持联系，知晓父母的一切情况。早些年，可以和父母打打电话，现在更方便了，可以直接和父母视频。每次看到视频里父母硬朗的身体，再说一番暖心的话，冯秋离就安心了许多。就在前天，他还和父母视频了半个小时，母亲告诉他，她喂的猪就快出栏了，到时候给他腌几块腊肉寄过去。
人总是在最无助的时候才会想起父母，他们会原谅你所有的不是，并会默默支持你，默默为你疗伤。就在今天，冯秋离丢了工作，又收到了妻子的离婚协议书。这一次，他抛开了所有理由，有些迫不及待地想回到父母身旁。
冯秋离在导航上输入了千里之外那个小村庄的名字，却怎么也查不到。他索性把定位定在了附近一个科研基地上，然后出发。他没有告诉父母，怕他们为他途中的安全担心。
开了一天一夜，终于到了家乡的县城。10年不回，这里早就是另外一番景象，到处高楼大厦，似乎比自己生活的大城市还繁华许多。出了县城，沿着宽敞的柏油马路前行，冯秋离甚至不敢相信这是去乡下的路。渐渐地，周边的景物开始熟悉起来，好在那些山山水水都没变，一路前行，一路都是满满的回忆。那些肆意奔跑的童年，那些挑灯苦读的日子，那些和父母相处的年年岁岁都在车窗外清晰起来。
车在一座大山前停了下来，这座形状似驼峰的山他太熟悉了，就在他们家旁边。冯秋离的童年几乎是在这座山上度过的。但现在他走下车，眼前的景象让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村庄里，除了蛮横地镶嵌其中的柏油路外，目之所及全是肆意生长的灌木、虬枝以及枯黄的杂草。在荒林和杂草间，仅有一幢完整的建筑，其余的建筑均是断瓦残垣，土墙裂着口子，屋顶像骨折般坍塌。村庄里，没有鸡鸣，没有犬吠，没有牛羊，更没有炊烟，一阵风吹过，草丛里竟然是密密麻麻的坟头。
冯秋离一阵寒颤，我的家呢，我的父母呢？他赶紧掏出手机，电话很快接通，里面传出母亲熟悉的声音。
“妈，你们在哪里？”他问。“我们在家啊，怎么了？”母亲回答说。
“你确定你们都在家里？我要和你们视频。”冯秋离说着，就接通了视频。视频里，母亲和父亲都在，母亲举着手机微笑着，父亲在她身后叼着旱烟，他甚至还从视频里看到了驼峰山。
难道，自己走错了地方？冯秋离回头看了看，驼峰山就在自己身后，可哪里有父母的影子？冯秋离说：“妈，你们到底在哪里？我回来了，就在村里，可是我怎么找不到你们？”
冯秋离刚说完，视频忽然挂断了。他赶紧重拨，却再也无人接听。冯秋离慌了，他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他疯狂地往前奔跑，最后走到了那幢完好的建筑前面。
推开门，楼里看不到一个人影，只有密密麻麻的计算机，这些计算机体型硕大，像士兵一样整齐排列在每一层楼里。计算机的显示屏上，光标来回不断地跳动着，并发出滴滴答答的声音。
冯秋离沿着梯子一步一步往上走，一直走到顶楼的一个房间前。推开门，里面坐着一个瘦骨嶙峋、白发鬓鬓的人。
“你来了？”那人缓缓转过身，冯秋离竟然觉得他有些熟悉。
“你是谁？”冯秋离问。
“我是你小学同学徐博，你不认得我了？”
“徐博？M大学的博士，IT专家？”冯秋离问。
“是的，就是我。”徐博说。
“这里怎么了，这个村庄到底怎么了，人呢？”冯秋离有太多疑问。
徐博叹了口气，缓缓地说，“村子里的年轻人全部在外面打工、定居，都和你一样许多年没回来过。留在村里的老人们一个个先后故去，现在我是村里唯一的活人了。”
“怎么可能？”冯秋离难以置信，“我刚刚还和父母视频过。”
“你的父母已经去世5年了，他们的坟头就在驼峰山下，我亲自埋葬的。”徐博说。
“你说他们都不在了？”
“是的，家里失火，两位老人一起走的。”
“刚才他们都还好好的，你告诉我他们去世5年了？这太荒谬了，这么大的事我怎么不知道？”冯秋离摇着头，慌忙摸出手机试图再次与父母连线。
“你在电话里听到的，在视频里看到的，都不过是我设置的一个程序罢了。”徐博说，“这是我的研究成果，早在几年前，我就把村里的每个老人进行了DNA取样，然后植入电脑，AI系统会按照他们活着的状态继续编程，会以他们的思维模式和行为习惯在虚拟世界里从事一切活动。简单来讲，就是虚拟了一个他们，除了不能见面、不能真实触摸，打电话和视频都看不出任何异常。”
冯秋离依旧不相信他说的话，问：“我逢年过节给他们打的钱呢？他们在我儿子生日时买的礼物又是怎么回事？”
“除了你，村里其他年轻人也会断断续续打些钱回来。钱基本用在机组的运行维护上了，不过尚有结余，所以在你们有特别意义的日子里，我会根据系统的提示，用剩下的钱给你们每个人回馈一些礼物。”徐博说。
“凭什么？你凭什么不让我们知道父母的真实状况？”冯秋离冲上前，一把拧住徐博的衣领，大声吼道，“你毁了我的亲情！”
“亲情！”徐博苦笑了一声，直视着冯秋离悠悠地说，“孝子都活在手机里，在你们看来，他们只要好好地活在视频里不就够了吗？”
徐博抬头仰望了一下天空又说：“这套系统原本是我为自己的父母设计的，回村里做实验的时候，所有的老人都求着我帮他们。他们说，这样他们的儿女们就可以安心地在外面工作了。你说，我凭什么？”
徐博的眼里噙满了泪水，冯秋离不敢直视，他丢开徐博，瘫坐在地上。
（作者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