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五年中秋，我离开住了十年的地方，到乡镇的单位报到。
　　出门时，看着我和哥哥提着一箱子换洗衣服。我爸说：“要不等过了节明天再走，反正也不急。”我说：“不了。”后妈在厨房里用刀剁得山响，她没有出来。
　　往事历历，在我妈去世后的这些年，挣扎、压抑、痛苦、绝望……早已耗尽我对这个家的全部感情。这里，真的没什么值得我留恋了。
　　那年爸爸送我和哥哥出门时的表情，我现在怎么也想不起来了。我想那时他心里应该是如释重负的。而我的心情，比八月的阳光还要明媚，因为我终于可以走自己的路了。
　　一一见过单位的同事，领导安排我们吃过午饭。下午，哥哥陪我一起收拾单位分配的寝室。那间屋子虽然破烂不堪，可我心里却暗自欢喜，感觉每一粒尘埃里，似乎都刻着我的名字。
　　晚饭时喝起酒来。喝着喝着，我哥眼睛湿了，那是他忍了很久的眼泪。初入社会的他一直走得不顺，那天的眼泪，也有他对我的不舍和不放心。“哥，我不会有事的，会越来越好。”我伸手揽着我哥的肩膀紧了紧。
　　白天还骄阳似火，那天夜里却下起了雨。我们睡在露天的楼顶，雨点落在脸上让我惊醒。我转过脸去看了一眼躺在身边的哥哥，他双手枕着头，怔怔地看着天。他在想什么呢？
　　一九九五年的中秋夜，我没有看见月亮。后面好几年的中秋夜，天上都没有出现圆圆的月亮。
　　一九九七年中秋，我因工作滞留重庆主城区。打电话回去时，我哥问我怎么过节，吃月饼没有。我说不喜欢吃外面的月饼，还是怀念家乡的冰薄月饼。
　　小的时候，中秋过去好久，爸妈还将省下的月饼和着开水，给我们兄妹三人当早餐吃。那些悲欢岁月，后来回想起来有了橙色的光芒。
　　电话那头，我哥忙着招呼客人，来不及回我的话。那时，他和嫂子在老城县政府后门开了一家小小的美发店，略有盈利。
　　二零零五年中秋过完没几天，我爸就病逝了。在一个皓月当空的夜晚，我们兄妹三人又一起回到了那个生于斯、长于斯的地方，去送爸爸最后一程，可那已不是我们的家。
　　爸爸的遗体从医院运送回后，就停放在家属院的空坝中央。院坝四周的单元楼房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的灰砖建筑。那晚在低矮的楼顶上，浮着一轮白白的圆月。在月亮冰凉如水的清辉里，爸爸的面容显得异常平静安详。人到了这一刻，还有什么放不下的？
　　那晚的月亮，是那些年里我见过的最大、最圆的月亮。它离我那么近，像深蓝天幕中的月白色圆形投影。它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我彻底孤独，从此以后，我只剩归途，没有来路。皎洁的月光下，我上前握了一下爸爸渐凉的手。那是他能让我感觉到的，他这一世在人间最后的温度。
　　在后来的许多年里，我变得形单影只。即使天涯明月，也不愿举头仰望。
　　几年后，我们都搬到新城开始了各自新的生活。去年中秋夜，和家人饭后漫步在汉丰湖边。湖边到处是快乐的人群，我们兄妹三人悠闲地并肩前行。妹妹挽着我，我的一只手搭在哥哥肩上，就像小时候那样无拘无束地黏在一起，漫无边际地聊天。哥哥突然说，今晚的月亮好圆。妹妹听了连忙举起手机对着月亮拍个不停。我凝望着在烟云里游弋的满月，它像盛大而飘逸的幕布，上面演绎着我们每个人的前世今生。
　　月亮躲进云层背后，好一会儿才又慢慢出现。
　　我目光去追寻着前面追逐嬉戏的孩子们的身影。哥哥的独生女儿读大一了，而我们家里最小的孩子也已在读小学四年级。
　　多年后一切都已改变，不变的或许只有天上的明月。它还和从前一样，始终沉默地阴晴圆缺，陪红尘众生悲欢离合。
　　我也忍不住拿出手机拍了一张中秋的月亮，然后发到朋友圈。文案是同样的句子重复了三遍：但愿人长久，但愿人长久，但愿人长久。
　　（作者系开州区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