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由此东去
暮春初夏，我们与黄昏一同到达宜宾。
天幕一层层渐变为无垠的灰白，山岚轻绕的翠屏山正被染上黛色，岸边低低高高的建筑被灯火次第点亮。它们把身影轻描淡写倾入江中，重叠成一幅朦朦胧胧的山水写意画。
一
置身夹镜楼前，左面是江，右面是江，前面也是江。
当你明白脚下踏着“长江零公里”的时候，仿佛自己左手挽着岷江，右手挽着金沙江，两手轻轻往前一推，它们挣脱羁绊，势成奔腾，合成了长江。
也许是前世的两片雪，被安排在各自的源头，因为有了约定，便化而成水，一片随金沙江滚滚西来，一片随岷江滔滔南下，两个相逢在宜宾，从此儿童长成少年。为了百川归海的宏愿，少年长江壮志豪情，逢山开路，过重庆、穿三峡、越武汉、下江南、达东海，功德圆满，夙愿得偿。
眼前的夹镜楼玉树临风，雕梁画栋，飞檐翘角，建于清朝初年，历经沧桑，古韵悠然。它的地理位置独特，不仅能够俯瞰三江六岸，而且位于长江起点。人站夹镜楼上，恍如站在典籍之上，浩瀚河山尽收眼底，苍茫时空齐上心头。桨声欸乃，星光婆娑，桨声灯影里翻卷起的，当然不仅仅是江中浪花，还有历史深处的幽微回响。
遥想当年，苏轼还叫苏轼，苏洵、苏轼、苏辙父子三人，顺流而下，到达宜宾。父亲苏洵左右，伴随两位新科进士，刚被皇帝赞为“吾为子孙得两宰相”。
彼时彼刻，“三苏”何其有幸！
而苏轼、苏辙兄弟二人，正怀着鹰击长空之志，御风而行，横槊赋诗，各自为宜宾写下《过宜宾见夷中乱山》《夜泊牛口》《牛口见月》同题三首。
彼时彼刻，宜宾何其有幸！
浪奔浪流，转千弯转千滩，后来的苏轼活成了苏东坡。
尽管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却能竹杖芒鞋轻胜马，一蓑烟雨任平生。
苏轼恰如倒映在江面的星光，虽然不停动荡，终究是明星落入凡间，“他把别人眼中的苟且，活成了自己的潇洒人生。”
逝者如斯，江水淘尽世间事，时间平复欢笑悲忧。
夹镜楼是异乡人的慰藉，也是本地人的慰藉。
二
总有些地方，越夜越高光，越夜越亮堂。
比如，冠英街。
如果江上的人不下船，大概夹镜楼的光芒会覆盖掉冠英街的风采。如果不走进冠英街那些四合院，大概不会感受到缭绕在院落上空的历史余温。如果不轻抚一遍那些青砖黛瓦和老物件，大概无人能解码老街刻录的岁月与烟火气息。
冠英街始建于明，清末民初建成。繁盛时期，聚集着四十多个院子。通街院落，两进深或三进深，山墙戴着清代官帽，房上青瓦覆顶，房体以柱承檩，楼房走马转角。高门大户，灯笼雕窗，门墩旁的石狮子目送目迎，穿绸裹缎的官绅、盐商、药材商、银行家进进出出。江风阵阵，吹来涛声桨声和船工号子，石板街上，算盘声哔哔剥剥，觥筹声叮叮当当，戏曲声咿咿呀呀……
行走在夜色中的冠英街，远远近近，里里外外，都是摩肩接踵的游客。站在街中张望，观音阁、八省会馆隐隐约约，粮房街、戏楼院昨日重现，“长江来信”“文庥阁”韵味悠然。许多院子已经改造为商用，满街吆喝的老字号、娴静现代的咖啡馆、不时溢上街面的川菜味道，总能让人在一次次“是梦是蝶”的恍惚中清醒，古典与新潮在这里不断碰撞不断交叉，交织成不一样的火花。
我们落脚的酒店就在冠英街边上。
出门觅食的时候咨询前台小妹：“宜宾最有特色的吃食是啥？”
她答“宜宾火锅”。
我们说是从重庆来的。
小妹一下羞涩起来：“重庆火锅那么出名，重庆好吃的那么多，我们想饱口福的时候，就是往重庆跑，你反来考我。”
借助手机，找到网上评分蛮高的店家。
冠英街上的这家四合院，写着“素菜敞起整，不要钱。”门边看见一些人在甑子里打饭，打了饭就站在自助素菜盆边享用。进得门来，自己找桌子，自己取碗筷，要点荤菜，小二也是不温不火不卑不亢，主打一个自我照顾自我服务。全体服务员，似乎就做一件事，不停把刚出锅的形形色色的素菜端出来更新场面。
回程的时候，一行七人同时感慨：这是多年以来素菜品种吃得最多的一次，这是在外吃饭吃得最舒心的一次。
大抵，人间烟火，是城市最古老最现代的生命张力。
三
有些人、有些地方的命运会不会蕴藏在名字中呢？
川渝地名，梁、湾、坝、凼，一目了然。
偏偏有个地方，叫李庄。
据说已有三千年历史的李庄位于宜宾市东郊，明清以来，这里是渔村，得水运商贸之利。
游人如今奔向李庄，有的因为看了《南渡北归》，书里许多篇目，直接以李庄入题；有的因为一个人，网上说到李庄的人一半因为林徽因；有的因为李庄三白：白肉白酒白糕。
我看过李庄的航拍图。俯视之下，李庄仿佛江南水乡。长江犹如一条小河，静静缠绕着村庄；村庄的四周，是片片灰白的房顶；村庄的中央，是一汪水域。
谁能料想，名字和格调都有些另类的李庄，铸就了苦难中的辉煌。当年，大半个中国沦陷，三千人的李庄，接纳了数万名学子、名士、大师。国外来信，只写“中国李庄”，便能送达。
漫步李庄街头，自然会想到一个词：清风雅静。青山排闼，江抱村流，花木成畦，桃李不言，一切都是那么端庄、沉静、安闲、低调。风化的石板、明清的屋檐、斑驳的墙壁、裸露的墙砖，全都蕴藏着难以言说的力量，全都在默默诉说那段难忘的历史。祖师殿、东岳庙、胡家院子、张家祠、席子巷、梁林旧居，游人如织，全都安静无语。一抬头，红墙黄瓦，檐角高挑，气象森严，眼前又是九宫十八庙的某处，然而里面鲜有慈祥威严的佛像，摆放的可能是同济大学、金陵大学、中央研究院、中央博物院、中国营造学社……的课桌。
门外无人问落花，绿阴冉冉遍天涯。林莺啼到无声处，青草池塘独听蛙。
特地踅摸到李庄上坝一个叫月亮田的地方。这是梁思成、林徽因当年“为往圣继绝学”的住所。进入这里，仿佛能够看到林徽因在贫病交加中坚持著作，梁思成卖了金笔买回鱼来给她补身子，金岳霖边做事边养鸡、正在把鸡脚和自己的脚连上绳子。
月亮田的水田里，秧苗正绿。当地应季开发了秧田抓鱼体验项目，一群群大大小小的孩子，在田里跟鱼躲猫猫，乐悠忘忧。
有人专门奔着夜里李庄而去。夜光灯下的江上清风、竹间明月、酒中豪情、茶里诗意更加“李庄”。
李庄的耀眼光芒确实是在夜里，如果把那段时间算作中华民族的暗夜的话。
其实，因为那段历史，李庄的许多人事都自带光芒。
比如九宫十八庙的建筑，比如那些堪称中国脊梁的大师，比如发出“同大迁川、李庄欢迎，一切需要、地方供应”电报的李庄人。
四
夹镜楼是万里长江第一楼。
宜宾城是万里长江第一城。
李庄镇是万里长江第一镇。
大江从此出发。
大江由此东去。
（作者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天幕一层层渐变为无垠的灰白，山岚轻绕的翠屏山正被染上黛色，岸边低低高高的建筑被灯火次第点亮。它们把身影轻描淡写倾入江中，重叠成一幅朦朦胧胧的山水写意画。
一
置身夹镜楼前，左面是江，右面是江，前面也是江。
当你明白脚下踏着“长江零公里”的时候，仿佛自己左手挽着岷江，右手挽着金沙江，两手轻轻往前一推，它们挣脱羁绊，势成奔腾，合成了长江。
也许是前世的两片雪，被安排在各自的源头，因为有了约定，便化而成水，一片随金沙江滚滚西来，一片随岷江滔滔南下，两个相逢在宜宾，从此儿童长成少年。为了百川归海的宏愿，少年长江壮志豪情，逢山开路，过重庆、穿三峡、越武汉、下江南、达东海，功德圆满，夙愿得偿。
眼前的夹镜楼玉树临风，雕梁画栋，飞檐翘角，建于清朝初年，历经沧桑，古韵悠然。它的地理位置独特，不仅能够俯瞰三江六岸，而且位于长江起点。人站夹镜楼上，恍如站在典籍之上，浩瀚河山尽收眼底，苍茫时空齐上心头。桨声欸乃，星光婆娑，桨声灯影里翻卷起的，当然不仅仅是江中浪花，还有历史深处的幽微回响。
遥想当年，苏轼还叫苏轼，苏洵、苏轼、苏辙父子三人，顺流而下，到达宜宾。父亲苏洵左右，伴随两位新科进士，刚被皇帝赞为“吾为子孙得两宰相”。
彼时彼刻，“三苏”何其有幸！
而苏轼、苏辙兄弟二人，正怀着鹰击长空之志，御风而行，横槊赋诗，各自为宜宾写下《过宜宾见夷中乱山》《夜泊牛口》《牛口见月》同题三首。
彼时彼刻，宜宾何其有幸！
浪奔浪流，转千弯转千滩，后来的苏轼活成了苏东坡。
尽管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却能竹杖芒鞋轻胜马，一蓑烟雨任平生。
苏轼恰如倒映在江面的星光，虽然不停动荡，终究是明星落入凡间，“他把别人眼中的苟且，活成了自己的潇洒人生。”
逝者如斯，江水淘尽世间事，时间平复欢笑悲忧。
夹镜楼是异乡人的慰藉，也是本地人的慰藉。
二
总有些地方，越夜越高光，越夜越亮堂。
比如，冠英街。
如果江上的人不下船，大概夹镜楼的光芒会覆盖掉冠英街的风采。如果不走进冠英街那些四合院，大概不会感受到缭绕在院落上空的历史余温。如果不轻抚一遍那些青砖黛瓦和老物件，大概无人能解码老街刻录的岁月与烟火气息。
冠英街始建于明，清末民初建成。繁盛时期，聚集着四十多个院子。通街院落，两进深或三进深，山墙戴着清代官帽，房上青瓦覆顶，房体以柱承檩，楼房走马转角。高门大户，灯笼雕窗，门墩旁的石狮子目送目迎，穿绸裹缎的官绅、盐商、药材商、银行家进进出出。江风阵阵，吹来涛声桨声和船工号子，石板街上，算盘声哔哔剥剥，觥筹声叮叮当当，戏曲声咿咿呀呀……
行走在夜色中的冠英街，远远近近，里里外外，都是摩肩接踵的游客。站在街中张望，观音阁、八省会馆隐隐约约，粮房街、戏楼院昨日重现，“长江来信”“文庥阁”韵味悠然。许多院子已经改造为商用，满街吆喝的老字号、娴静现代的咖啡馆、不时溢上街面的川菜味道，总能让人在一次次“是梦是蝶”的恍惚中清醒，古典与新潮在这里不断碰撞不断交叉，交织成不一样的火花。
我们落脚的酒店就在冠英街边上。
出门觅食的时候咨询前台小妹：“宜宾最有特色的吃食是啥？”
她答“宜宾火锅”。
我们说是从重庆来的。
小妹一下羞涩起来：“重庆火锅那么出名，重庆好吃的那么多，我们想饱口福的时候，就是往重庆跑，你反来考我。”
借助手机，找到网上评分蛮高的店家。
冠英街上的这家四合院，写着“素菜敞起整，不要钱。”门边看见一些人在甑子里打饭，打了饭就站在自助素菜盆边享用。进得门来，自己找桌子，自己取碗筷，要点荤菜，小二也是不温不火不卑不亢，主打一个自我照顾自我服务。全体服务员，似乎就做一件事，不停把刚出锅的形形色色的素菜端出来更新场面。
回程的时候，一行七人同时感慨：这是多年以来素菜品种吃得最多的一次，这是在外吃饭吃得最舒心的一次。
大抵，人间烟火，是城市最古老最现代的生命张力。
三
有些人、有些地方的命运会不会蕴藏在名字中呢？
川渝地名，梁、湾、坝、凼，一目了然。
偏偏有个地方，叫李庄。
据说已有三千年历史的李庄位于宜宾市东郊，明清以来，这里是渔村，得水运商贸之利。
游人如今奔向李庄，有的因为看了《南渡北归》，书里许多篇目，直接以李庄入题；有的因为一个人，网上说到李庄的人一半因为林徽因；有的因为李庄三白：白肉白酒白糕。
我看过李庄的航拍图。俯视之下，李庄仿佛江南水乡。长江犹如一条小河，静静缠绕着村庄；村庄的四周，是片片灰白的房顶；村庄的中央，是一汪水域。
谁能料想，名字和格调都有些另类的李庄，铸就了苦难中的辉煌。当年，大半个中国沦陷，三千人的李庄，接纳了数万名学子、名士、大师。国外来信，只写“中国李庄”，便能送达。
漫步李庄街头，自然会想到一个词：清风雅静。青山排闼，江抱村流，花木成畦，桃李不言，一切都是那么端庄、沉静、安闲、低调。风化的石板、明清的屋檐、斑驳的墙壁、裸露的墙砖，全都蕴藏着难以言说的力量，全都在默默诉说那段难忘的历史。祖师殿、东岳庙、胡家院子、张家祠、席子巷、梁林旧居，游人如织，全都安静无语。一抬头，红墙黄瓦，檐角高挑，气象森严，眼前又是九宫十八庙的某处，然而里面鲜有慈祥威严的佛像，摆放的可能是同济大学、金陵大学、中央研究院、中央博物院、中国营造学社……的课桌。
门外无人问落花，绿阴冉冉遍天涯。林莺啼到无声处，青草池塘独听蛙。
特地踅摸到李庄上坝一个叫月亮田的地方。这是梁思成、林徽因当年“为往圣继绝学”的住所。进入这里，仿佛能够看到林徽因在贫病交加中坚持著作，梁思成卖了金笔买回鱼来给她补身子，金岳霖边做事边养鸡、正在把鸡脚和自己的脚连上绳子。
月亮田的水田里，秧苗正绿。当地应季开发了秧田抓鱼体验项目，一群群大大小小的孩子，在田里跟鱼躲猫猫，乐悠忘忧。
有人专门奔着夜里李庄而去。夜光灯下的江上清风、竹间明月、酒中豪情、茶里诗意更加“李庄”。
李庄的耀眼光芒确实是在夜里，如果把那段时间算作中华民族的暗夜的话。
其实，因为那段历史，李庄的许多人事都自带光芒。
比如九宫十八庙的建筑，比如那些堪称中国脊梁的大师，比如发出“同大迁川、李庄欢迎，一切需要、地方供应”电报的李庄人。
四
夹镜楼是万里长江第一楼。
宜宾城是万里长江第一城。
李庄镇是万里长江第一镇。
大江从此出发。
大江由此东去。
（作者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