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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 师
■ 汪渔一
  小学共有四位老师。
  朱老师毛笔字好,马老师算盘打得精,牛老师三字经背得熟,乡邻全都心里有数。但轮到自己的娃儿上学,大家都往田老师班上送。
  乡下娃儿野蛮,尿憋急了,不管三七二十一,掏出家伙抵到土墙教室的地脚石就冲。六月天上学,肩上搭起个衫衫,光起个胴胴,上课铃催几遍了,才冲到教室门口喊“报告”,缩在背后的手上还提着一串泥鳅麻鱼。大冷天一到,就吝啬洗脸洗脚,整得耳根后、颈项上、螺丝骨的泥垢一样厚。每期新生入学,都会遇到几个这样的学生,其他几位老师多是和风细雨、细雨润物,但总是润物无声,成效甚微。田老师不同,一遇到这样的娃儿,就拿出柳条教鞭,让娃儿摊开手掌,自己说打左手打右手、打几下。这一打,就相当于一顿“进门杀”,被打的娃儿要么哭着吵着不再上学,要么从此中规中矩,野性大收。乡下人,识字不多,但“黄荆条子出好人”的真理还是晓得的。所以那哭着吵着的,终归是瞎子点灯白费蜡,被家长一手揪着衣领,一手扬着响篙,生拉活扯送回到田老师班上。
  除非和田老师照了面,否则家长和学生都不叫“田老师”的,叫“田袋袋儿”。“袋袋儿”是黄家坪对剃头匠的称呼。剃头匠嘛,再难的头都得剃,再难剃都剃得下来。现在我想,谁为田老师封的这个雅号,可称半个文学家。
  我被送到田老师班上的时候,刚五岁。“抢班”读书,就是冲着田老师教一册班去的。第一天被大人押着瑟瑟抖抖往学校走,富财龙也被他奶奶押着上学。他奶奶说,“田袋袋儿”书教得好,有“押招”。那天她从学校过,亲见“田袋袋儿”在打人。那个学生站在黑板边,“田袋袋儿”一脚踹去,没踹到,脚上的鞋子“呼”的一声从讲台飞出了教室,全班没一个人敢笑,没挨到踹的学生还乖乖地给“田袋袋儿”把鞋子从操场捡回去,恭恭敬敬地说:“麻烦老师再踹一遍。”
  因早就受了这些“学前教育”,田老师总让我感到不怒自威。其时他已五十多岁,身材矮小,写黑板最上一排的时候总是把脚踮起,擦最上一排的时候还要跳一跳。读了大半年,一次也没见田老师踹人,倒是见他用粉笔砸人,“枪法”特准。谁打瞌睡了,谁在课桌下玩杏米了,谁在数课间赢的烟盒,田老师洞若观火,掰节粉笔头,手一扬,粉笔头听话地划着弧线,越过许多排,准确地命中那人的额头。许是功多艺熟,田老师极少失手。万一失手,就边讲着课边走过去,一手按住那人的头,一手用粉笔在他额头杵上一个白点。这时,总让我莫名其妙想起,怕与隔壁的雏鸡混淆,大人在自家雏鸡头上做记号的情景。
  田老师有一“必杀技”,可一招制敌。男生不听话的,派去跟女生坐。男生女生坐到一起,第一件事就是拿直尺认认真真量出课桌长度,正中划出楚河汉界,自此井水不犯河水,哪怕倒拐子掠过对方领空,也会遭到迎头痛击。富财龙跟张白之坐的时候,我们天天喊“张白之是你媳妇”,并且越是当着他家长的面喊得越凶,富财龙痛苦得脸红筋涨。喊的次数多了,字数也减省了,见到富财龙干脆直呼“张白之”,有次田老师上课喊:“张白之!”结果“刷刷”一下站起来一男一女。
  有道是黄鼠狼不偷鸡,浪费一张皮。“田袋袋儿”不剃癞痢头,甚至让我们若有所思。终于有一回,田老师处理两个学生的纠纷,让我们开了眼界,一唱三叹。
  时近中秋,教室突然冲进一位中年妇人,跪在地上抱着田老师的腿一阵号啕。随着她一阵阵前仰后合,田老师的腿和身子也被她扳得有节奏地晃。这个妇人是田老师30年前的学生,她的儿子雷黑子,也是田老师的学生,他母亲相当于他的学姐。雷黑子以壮欺老,常打这位长他30年发蒙的学姐。田老师听她哭完,捡起课上没收的几根跳绳,跑到雷家院子,当着一院子看热闹的人,反剪起雷黑子双手,把他捆在了大榆树上。田老师从猪圈屋拿来一根吆猪的响篙,交给雷黑子的妈,叫她想打几下就打几下。雷黑子的妈当真拿起响篙,一边流泪一边抽起雷黑子来。抽了一阵,田老师问:“打够没得?”雷黑子的妈说:“打够了。”田老师便解了跳绳,雷黑子一屁股塌到地上,痛哭流涕,威风扫地。
  田老师如今年届八旬,两只从前能够精确发射粉笔头的手总是抖个不停。前不久是田老师的生日,城里的二十多个学兄邀约着接他到城里玩,田老师深思熟虑做了回总结:“跟我交情最深的、出息最大的,全是被我打过的。”
  我说:“我没挨过您的打。”
  他说他教几十年书,打几十年人,只有一回踢了一个学生的“麻筋”,学生倒地双脚乱弹,吓得自己脸色煞白,发誓退休前的五年不再打人。
  “你正撞到这五年里来了。”他摸了摸我的头说。
  二
  人生识字糊涂始。
  “一点一横一大拖,中间夹个麻雀窝,左一拖,右一拖,一拖一拖又一拖。”我们村的孩子,认得的第一个字,不是“一”,也不是自己的姓名,多半先认识这个“廖”字。
  教认这个字的人,不姓廖,姓郭。他拥有一个公共称呼:干爷。那时的干爹,不含贬义,干爷就是干爹。
  干爷一只脚长,一只脚短,眼睛也不好使,不能下地干活。他的短处,在其他方面得到了恰好的弥补。
  村里风俗,小孩不好带,就认个干爷。要么是杀猪匠,杀气重,能压邪;要么是乞丐或残疾人,所谓虱多不痒,账多不愁,反正都那样了,能以残破之身捎走干儿子灾病,不但无怨,还算积德。
  干爷记性好,嘴劲儿足。干儿子环绕的时候,不厌其烦,讲“中间夹个麻雀窝”,讲“你也长我也长,中间干夹个马儿郎”,教“大月亮小月亮,哥起来学篾匠”,教“三十晚上大月亮,强盗出来偷水缸”……
  一群不知幼儿园为何物的孩子,懵懂之中,被干爷进行了文字和文学的启蒙,牢记或受益一生。
  一个作者投稿没注标点的诗,并表示对标点向来不在乎。作家冯达诺回信说:“我对诗向来不在乎,下次只寄标点来,诗由我填好了。”
  邓老师教语文,他讲标点符号重要,可不是这样讲的。这位民办老师农忙之时,常常来不及洗净脚上的泥,又赶到讲台上为我们上课。
  他在黑板上写“下雨天留客天留我不留”,提问主人到底是要留客还是赶客人走?
  我们全来了兴趣。按照我们的智商,当场便能得意地找出两种答案。长大以后知道,这竟然有8种断句方式。
  趁着兴致,邓老师还抛出一句“养猪大如山老鼠头头死/酿酒缸缸好造醋坛坛酸”。按照我们的智商,也当场找出了两种截然相反的答案。
  词性分11种,我们记不住。邓老师说:“名动形、数量代、副介连助叹。”
  划分句子成分,基本属于乡村孩子的尖端科学。邓老师说:“有口诀,主谓宾定状补,主干枝叶分清楚,主干成分主谓宾,‘的’定‘地’状‘得’为补。”
  邓老师自费征订了班上唯一的刊物,即是后来某位网络红人宣称的名著《故事会》,它是我们能够放眼山外的独有通道。邓老师让我们听故事,还郑重地告诉我们,写故事可以赚钱。一段时间,估计远在上海的这家刊物,可能密集收到了重庆某所山村小学的投稿。
  在老家,无论对方怎样讲,彼此都能明白“会飞的灰机是飞机”;孙深生森僧,一概念“森”,但在具体的语境中,彼此都能意会哪指孙子、哪指和尚。
  进了师范,老师说,这怎么行,你们将为人师,发音要准,字形要对,字义不仅知其然,还要知其所以然。
  那些老师,似乎楼板上铺席子——高一篾片。他们不但这样教,还将成果写成论文,成为评职称的要件。
  比如汉字中的很多字,长相大同小异,难免似是而非。老师说“戌”横“戍”点“戊”中空,十字交叉就念“戎”。
  比如讲仓颉造字,讲象形、会意、形声,居然还能讲出造错了的字。老师指出:“‘射’和‘矮’,完全造反了,寸身为矮,委矢是射。”
  教“语基”的老师,解决我们H、F不分的老大难,编出顺口溜,似乎还有故事情节:“方番甫,非凡父,乏福分,伐服夫,伏风峰,弗反复。”
  师范毕业,入伍教师行业,一直教语文。后来,村里城里,内地沿海,颠来倒去,但万变不离以文字糊口。有时,会突然反问自己为什么总在文字的河流里掬一瓢饮?
  偶一回头,似乎看到,这与干爷、与老师都有关联。也许,是他们指明了文字密林里的河床,而我恰好找到了他们手指的文字航向。
  三
  和一位陌生人见面,让我记住了那个格外美丽的春天。
  工友“饼子”交游极广,贺卡平信多得叫人眼馋。一日收到一封自称“金锁链”的“上帝福音”,文首极尽诱惑怂恿之能事,文中则阴森森血淋淋不忍卒读。文末再三警告若九日内不将此信抄写二十份寄出,文中某某便是你的下场:乘车车翻,坐船船覆,走路也会被摔下的飞机砸个身首异处。偏偏“饼子”的工作注定她得天天乘车走路,为免“肝脑涂地”之虞,她赶紧依计炮制。“饼子”虽一介弱女,然义气尚存,决不将飞来横祸转嫁熟人朋友,寄信时便把一半寄给了外厂的老板经理,一半按杂志发表的地址寄给了骚客文人。
  平白无故遭饼子“陷害”的倒霉蛋中,偏偏有位不怕死的文人,竟将“金锁链”原路退回,且力陈此链荒诞无稽,安慰“饼子”莫往心里去。年关,文人还给“饼子”邮了年卡,弄得“饼子”尴尬不已。
  我弃下教鞭浪迹南粤之始,工厂的机械化让人有些窒息。宿舍的对门是间令人想入非非的公众夫妻房,隔壁是个昏天黑地的麻将窝。抽身去厂外,书摊的杂志封面裸呈着白晃晃的人肉,影视厅的广告牌比杂志封面更为开放大胆。接受友人的建议,去听演唱会,那“明星”似乎穿着衣服演唱很不舒服,就将衣服一层层地剥,观众便伸长了鹅颈看,每到台下屏息敛声,便是台上剧情到了高潮。
  此种氛围之下,为了显示存在,我便继续写点东西。
  在广东鼓捣出来的第一篇东西叫《幺爸》,其中掺杂些神神鬼鬼的西部民俗。
  经“饼子”引荐,揣了文稿,惴惴地去见那位“金锁链”文人,文人正在洗衣服。等他露面的时候,我便见到一个魁梧的南方汉子,说话时声音洪亮,中气十足,喉音极重,仿佛总有一大团话在嗓子眼排列着,巴望着舌头尽快把它们发射出来。文人笑起来极其豪爽,那笑声具有一种磁性的感染力,仿佛《月儿湾的笑声》结尾时冒富大叔发出那种,爽朗坦诚来自肺腑。弄清我跟“饼子”的饮食取向,文人高兴地说:“好,我请客,到‘庄稼院’去。”
  “庄稼院”是家川菜馆,文人本是本土人,只吃粤菜。为陪我们吃川菜,他便一边吞白开水,一边嘶哈着吃麻辣鲜,令“饼子”和我感激。这一感激起来,文稿的事不便再谈。况且第一次见面,原本有事求他,倒让他做了东,心里很是过意不去。
  然而文人很快打了电话到工厂找我,说文章写得极好,只是题中的“幺爸”不知确切为何物。解释了半天,他说,广东人都叫“细叔”。文章见报时,他保留了“幺爸”的称呼,加了个“细叔”的诠释。
  不久文人又打来电话,还是喉音极重的腔调,告知我的一篇文章被《青年文摘》转了,说完竟自“哈哈哈哈”大乐起来,那极具穿刺力的快乐仿佛要你感染的不是你成功了一篇文章,而是他摔一个跟头却捡了个宝贝媳妇。
  春节临近,应邀到虎门文学社赴会。到会之后,发现文人周围竟有四五十位文学爱好者,全是广东以外的外来工。作为广东土著,他盛赞外来工们“不是猛龙不过江”,还对每个人的作品进行了点评。第二天,《东莞日报》报道了这次文学活动,标题就是《不是猛龙不过江》。对他进一步了解,得知这位众人口中的“陈老师”,是中国作家协会知名作家、广东文学院专业作家、原《少男少女》杂志副总编辑陈庆祥。
  次年八月,我回乡参考,谋到以文为生的岗位。夜深,从《文化苦旅》的厚重艰涩中抬起头,迎面扑来了朗月清风和蛙鼓稻香,不觉想起一句诗来:“月下的稻子正在灌浆”。
  灌浆的稻子带给农人收获般的喜悦,但也有农人专事耕耘不问收获,比如陈庆祥先生。
  不知不觉,月满心窗。
  (作者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