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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池秋水
■ 秋凡
  淙淙慈林沟
  一条淙淙的小河时常从我的梦中流过,水声夹杂着童年的欢笑,夏日粼粼的波光摇曳着我的身影。清澈的河底聚着一群小鱼喁喁私语,随着一个女孩的响指霎时散开。一只两寸大小的螃蟹从石缝里爬出,在我的脚背上狠狠地一夹,把我从梦中惊醒了。
  那条小河距我家十来分钟的脚程。它从深山老林里蜿蜒而出,经流数里,从我的村子淌过,又匆匆前去了。平时它的河道不过十来米宽,水流从沙石上涓涓流过,将深山的清凉娓娓送来。暴雨时节,河水汹涌,没过滩边的鹅卵石,将两岸的庄稼冲倒、摧折,然后又在某个明媚的日子,蜕变回一位温婉的处子,为两岸村子送来无限柔情。
  五月里草木盈盈,一阵清风送来,一丛丛芦苇随风摇曳,高低起伏,三三两两的村妇沿着小路徐徐走来,那便是春日里最具柔情旖旎的光景了。天朗气清之日,远近的村妇不约而同地背着背篓、端着大盆将待洗的衣服被褥搬来此处浣洗。那些平整如砧、溜光圆润的大石板总能获得妇女们的争抢。小河边总见三五村妇欢声笑语,偶尔响起甩衣击石的啪啪声,棒槌敲打的砰砰声。
  那时的我也就五六岁的样子,最喜欢跟着母亲去小河边,嚷着要清洗些袜子之类的小物件。母亲倒也乐意让我动手。我学着母亲的模样撒上些洗衣粉揉搓起来,然后用小小的手将袜口浸入水流,看着袜子一下子鼓胀起来,像网住了一只水精灵。我开心地猛地提上来,看着涌出的水流滴落在河面,撞击成了无数珍珠般的小水珠,轻盈而调皮地蹦到清河里,心里一阵欢喜。啊,真好玩,我还要捉一只小精灵上来。母亲见我调皮的样子,逗着让我牵着衣服的另一头帮忙拧干。我会使出吃奶的劲儿,配合母亲将衣服拧成一个麻花,看着水汩汩地从衣服里冒出,无数只小精灵跳跃在水面。得到母亲一顿夸奖后,我又巴巴地期待着下一件衣服让我拧出无数的水精灵。待到夕阳时分,妇女们陆续回家,母亲也将带来的衣服清洗完毕,随后背着背篓,牵着我走在金黄的夕阳下。
  多年以后,我再也看不到那河里的小精灵,河水也沉淀了它不应有的重量,那里永远摊着一堆我拧不动的衣物……
  滔滔黄浦江
  2004年,是我到上海的第三年,“非典”的阴霾终于在年底彻底散去,一场小雪过后,世界一片莹澈,清寒逼人。我独自来到外滩游玩,黄浦江边的霓霞如一条舞动的长龙,将城市点缀得绚烂辉煌,显出人间烟火的极致奢华。站在外滩的观光台前,放眼望去,黄浦江宛如被大风吹落的一条绸带,轻柔地落在外滩和陆家嘴之间,东方明珠、金茂大厦、上海中心大厦等摩天大楼,似绸带边缘镶嵌的华贵宝石,成为游客临江留影的绝美图景。
  一位导游从我身边走过,滔滔不绝地向游客们介绍起民国时开埠通商的十里洋场和万国建筑群。循着她的指向望去,那些风格迥异的建筑奇伟壮观,我无法分辨哪个是哥特式风格,哪个是巴洛克式风格,也很难把它们与上海滩上那些血雨腥风的江湖故事联系起来。随着我开始阅读一些文学作品,历史尘埃中的十里洋场,在我贫瘠的知识视野中,呈现出鲜活的印象来。我由此也倾慕于文字的优美,文学世界的缤纷多彩。
  那时我读到虹影的小说《饥饿的女儿》,小说人物让我产生超时空的命运共鸣,也真切地理解了书名“饥饿”的内涵——那种游离于世的肤浅、灵魂贫瘠的空洞。上海的厚重与浪漫,让我彻底意识到自己轻如鸿毛,卑若尘埃;大都市里的一抹繁华像一束聚光灯,照出我轻薄的孤影,幽幽地在黄浦江前飘荡,我如儿时那“巴掌大”的小河,落寞地汇入这滔滔江流里。此后,书城成为一个比黄浦江更吸引我的去处。在我疲惫的时候,书籍里涌出的世界,冲刷了我的倦意,提供给我一方灵魂的休憩之所,予我无限的精神力量。
  十余年的青春驻足于斯,每当我遭受挫败时,一回头,波澜壮阔的黄浦江就在眼前——她已经不是一条具象的江,更像是从历史中、从书本里走出来,鼓励我不断成长的精神导师;也像是这个城市里,曾陪伴我走一程、给予我关怀与帮助的同事、朋友、亲人、爱人;在她怀里,逗号一般的我,缓缓抬起低到尘埃里的头,眼里如水的柔情,灼灼闪闪。我站在时间的游轮上,迎面感受到江风拂面的温柔,不禁微微扬起嘴角,任它吹动我的长发、打量我的变化。
  一个暑假,弟弟妹妹们来到上海,我领着他们游玩一天后,来到外滩,指着对岸的摩天大厦告诉他们,作为一个初中毕业的我,当年只身来到上海,四通八达的道路,让自己分不清方向,迷路后连问路都胆怯怯的,而城市里的繁华喧嚣,并没有使我眼花缭乱、迷失方向,它背后的灿烂文化,让自惭形秽的我领悟到了生命的意义:即便生来如涓涓小河,也要让自己不枯涸于深山旷野之中,而随着淙淙小溪汇入长江,一路向东,奔流不息……工作上,通过各种技能的学习提升,我从流水线上的操作工,逐步成长为一名优秀的工程师,不仅有了可观的收入,个人的综合能力也得到提升。工作之余,凭着对写作持之以恒的坚持,我写的文章陆续发表在一些报纸杂志上。物质与精神的一并提升,受到影响的不止自己,还有我的家人。我以积极向上的人生姿态,潜移默化地影响了因遭受意外伤害而一度颓废的弟弟。他勇敢地走出了心灵的困境,从而在学业上有所成就。
  这座城市有无数个因不甘“饥饿”,而笃定前行的“我”。“我们”青春的河流滋养了依水而生、因水而兴的上海,所以黄浦江畔总是流光溢彩。数年后,堂妹大学毕业后来沪工作,成了一名精干的都市白领。一天,她重游外滩时,发了一条朋友圈,一张伫立在黄浦江畔的靓丽自拍照,配上一段文字:忆得旧时携手处,如今水远山长。
  这一日,我已返乡育女,黄浦江畔的风,经微信朋友圈再次吹到我的脸上。我的眼睛微微湿润,翻出记忆的相册,那个意气风发的我与几张青春面孔,在东方明珠的璀璨光影下开心地笑着;在暗夜的背景里,身后的江面,被霓虹映成了白色、红色、蓝色、绿色、橘色……使白天看起来远没有这么有色彩的黄浦江,熠熠生辉。
  悠悠汉丰湖
  2004年9月4日,一场百年不遇的特大暴雨突袭了开州城。母亲在电话里告诉我家乡的洪灾时,身在上海的我,也刚经历了一场历时数月的非典疫情。我想象着那个平素热闹的小县城,不少房屋被洪水摧毁,多少百姓连夜逃跑……那一刻,我意识到自己是一只被生活流放的萤火虫,即便在遥远的旷野,也忍不住为它颤抖着自己的微光。我与故乡相隔千里,也终究一衣带水。
  2008年,因三峡工程建设,在开州形成了一个独具特色的人工湖——汉丰湖。开州政府全力推进文体旅融合发展,汉丰湖成了一张重要的旅游名片,百姓的生活也随之蒸蒸日上,一座焕然一新的滨湖小城拔地而起。母亲告诉我家乡的巨变。我笑着说,以后房子就买在湖边,可以随时带你去散步观光。
  2020年,一场情感的暴风雨突袭而来。我痛定思痛,决定换一种生活方式走出当下的生活困境,让追逐的脚步缓慢下来。于是,我结束了多年的沪漂之旅,终于如愿地在汉丰湖畔定居下来。
  小县城烟火气息浓厚,生活节奏比大都市慢了不少。我的大部分时间用来照顾孩子,不时偷得闲暇泛舟湖上——汉丰湖是很值得去的,哪怕只是为了感受清风自由地吹拂着你的脸庞,享受独处的乐趣。
  春日里,湖畔各类花儿次第绽放,它们迎着和煦的春风,舒展着娇媚的身姿。夏天,葱茏的绿植从容地陪着花儿,斑驳的光影里,杨柳深情地凝望着倒影,枝条随风飘荡,摇曳着丝丝缕缕的幻梦;湖光潋滟,闪烁着密匝匝的光芒,白鹭颉颃而过,惊起一圈圈鱼儿翻潜的涟漪。我曾在秋天,在起风的日子里,骑着单车,沿着环湖小道追逐飞扬的落叶,看彩林尽染秋色,菡萏香销,白云舒卷;远处参差环绕的青峰,静静地倒映在湖里,若白玉边缘沁着的奇绿。我不由得想到陈白沙的“进到鸢飞鱼跃处,正当随柳傍花时”,那种生机盎然的自然洒脱,比之于吴均的“鸢飞戾天者,望峰息心;经纶世务者,窥谷忘反”着实更加从容自如。
  这汉丰湖的“静”与“动”,酝酿着一个活泼的全新的生命世界,湛然灵澈,潜移默化地感染了我,使我的心境有了很大的转变——将妻子与母亲的角色柔和地熔炼在一起。逢年过节,老公从外地归来,总会陪我到汉丰湖畔走一走。我们一边漫步看沿途风景,一边聊聊生活中的趣事。三年下来,两城分居、各司其职的婚姻生活,竟改善了以往的审美疲劳,我们对话的过程也能够心平气和了。或许在慢时光里,我们不知不觉都有了反思和蜕变,沿途用心饱览的风景自然就美了。
  那欢声笑语的小河、川流不息的黄浦江、静谧湛然的汉丰湖经我的前半生或急或缓地流淌,汇成我人生的一池秋水,滋养我澄澈坦然的灵魂。我守着这一池秋水,看见顽皮的孩童、倔强的少女,被一个年轻女子拎着走来,那身后延伸着漫长而斑驳的光影。在人生的这片秋叶上,一个青涩的我从季节里走出,渐换为一片从容的金黄,承载起温情而厚重的人生,以流水的姿态看着秋凉时节风起云落的人间。(作者系重庆市开州区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