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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渔作品选登
    汪渔近照

  作者简介
  汪渔,本名汪应钦,开州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重庆市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研究员。在纸媒发表作品200余万字。作品入选《中国报纸副刊优秀作品集萃(2016)》《人民日报2019年散文精选》《人民日报2020年散文精选》《人民日报2022年散文精选》《2020散文(人民文学出版社)》《重庆作家优秀作品选(2022)》等。先后获评中国报纸副刊年度精品(一等)、中国地市报新闻奖一等奖(副刊)、中国人口文化奖文学奖、全国党刊优秀作品奖、健康中国优秀作品奖、全国农民报优秀作品奖、重庆新闻奖一等奖(报纸副刊)、重庆晚报文学奖、重庆日报年度优秀作品奖。
  

凭 栏 西 湖


  去西湖,正是荼蘼花开时节。
  月下的西湖,分外高贵、典雅、淡定、从容。在这人神共居的天堂,思想和呼吸一并澄明顺畅。
  清风徐来,水波不兴。
  西湖,馈人如此春风沉醉的夜晚,涤荡灵魂,涤荡爱情。
  遥远之地,必有诱惑。不诱惑以美丽,便诱惑以传说。几处早莺争暖树,接天莲叶无穷碧,秋月浸三潭,冬雪疏红梅,四时之景不同,西湖美态各具。然而,如若没了诗文,没了传说,没了美人,西湖,是否还成其为西湖?
  燕引莺招柳夹途,章台直接到西湖。
  春花秋月如相访,家住西泠妾姓苏。
  苏小小,生于南朝,貌绝青楼,才空士类,却年少早卒,香消西泠之坞。桃花流水窅然去,油壁香车不再逢。因了这首诗,千年之后,她二十三岁的青春,依然穿透时空,翩跹成西湖的一枚粉蝶,于湖光柳色中翻飞。
  传说中的四大美人,西施、王嫱、貂禅、杨玉环,外加一大批名妓,李师师、关盼盼、陈圆圆、柳如是,载名于正史野史,无不附庸于政治,或粘连于男人。唯有诗妓苏小小,特立独行,以青楼为净土,以山水悦性情,蔑视着精丽的朱门,将美色呈之街市,于繁华世间享尽爱恨,给历史一抹亮色与灵动。
  岁月并非无情,它不会让很多故事褪色。那些倾心相许的爱人,那些回肠荡气的往事,都可以永远沉寂在心底。心里的爱,与传说无关。后人每每哀叹红颜薄命,颇多悲凉,其实,悲凉的,只是后人揣测的心。才子佳人,鸳鸯蝴蝶,都不过是深藏于中国文人心中的一个不愿醒来的痴梦。
  此地曾经歌舞来,风流回首即尘埃。
  王孙芳草为谁绿,寒食梨花无主开。
  郎去排云叫阊阖,妾今行雨在阳台。衷情诉与辽东鹤,松柏西陵正可哀。
  有句歌词曾经风靡。“西湖的水,我的泪。”千年等一回,断肠也无怨。
  入住西湖刘庄的当晚,有幸瞻仰了张艺谋的《印象西湖》。一场浪漫的悲剧落下帷幕,盈满西子湖的爱恨得以平复。梁祝化蝶去了,而今的西湖也没了白娘子与许仙的的宿世情缘。
  世间历来藤缠树,许仙偏遇树缠藤。许相公撑着油纸伞,为白娘子遮挡一方风雨的时候,江南的杏花春雨,正在他俩的伞面溅出爱情的花来。
  许仙,一介怯懦平凡的小小男人,却鸿运高照,命交桃花,让白娘子如获至宝,遗爱千年。白娘子这蛇妖,本将得道成仙,却偏羡鸳鸯不羡仙,千年道行,毁于一旦。这本不般配的爱情,偏又遭遇上法海的不公允,而白娘子九死其犹未悔,恐亦无它,直叫人问情为何物,竟让她生死相许!
  断桥。
  见证白蛇许仙爱情之地,竟然叫断桥!
  白蛇虽然被雷峰塔镇住,但劳动人民是不会让故事这样结尾的,他们与生俱来的善良美好天性,让“断”了的故事得以“续”上。后来的后来,白蛇的儿子高中状元,塔前祭母,将母救出。白蛇一家团圆不在话下,连青蛇都找到了如意郎君。
  化化轮回重化化,生生转变再生生。
  断桥不断,孤山不孤。不知多少家伙还将前仆后继,放弃成仙得道,堕入这苦海无边的世间轮回?
  走过西湖,有太多的困顿,希望回去之后有个抉择;有太多等待着的抉择,希望回去之后有个了断。如果许仙能和白蛇交换一天心脏,那么,他是否能体会到她的情她的爱她的眼泪她的痛?
  相传,玉龙雪山终年云雾缭绕,只有秋分时节会有一米长的阳光照下来,凡被这一米阳光照到,就能拥有美丽的爱情。“一辈子无法成就永恒,或许在某一点凝结,一辈子无法拥有灿烂,或许只在那一米之内。可是,错过了便错过了,此情只待成追忆。短暂的一米阳光,只会偶尔照射在人们身边,而不会必然覆盖在大家周围。”
  万丈阳光,你要几米?
  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
  人生不能一夜白头,免不得有分有离。紧要的,是在一起时,做了回烈酒相酬、生死互托的真性情汉子,或是拼将一生、尽君一日欢的真性情女人。“生平只有双行泪,半为苍生半美人”,草木一秋,夫复何求?
  古来圣贤皆寂寞。许多唯美的爱情,都是用来凭吊的。
  比如,苏小小与阮郁、梁山伯与祝英台、白蛇与许仙、牛郎与织女、孟姜女与范喜郎……
  比如,鱼玄机等李亿的“枕上潜垂泪,花间暗断肠”、薛涛盼元稹的“雨暗眉山江水流,离人掩袂立寓楼”、陆游念唐琬的“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
  如此,倘有一天,某人从你的世界消失了,你不必痛哭流涕六神无主就像迷途羔羊,不必发疯似的遍地找寻不放过任何大街小巷,也不必紧跟着一个背影只为确认那是不是某人的模样。你要明白,一切高贵终会衰微,一切丰盈终会枯竭,爱情也会解构重生。当然,你还要明白,有时,一转身可能就是一世,一别就可能是一辈子。
  荼蘼花开,春天结束。
  荼蘼花开,青春将逝。
  荼蘼花开,繁华已过,只余无奈与苍凉。
  爱到荼蘼,刻骨铭心的爱即将失去。

为一朵花壮烈(外二篇)


  七月八月,是青海湖最热烈灿烂的季节。
  苦等了一月又一月,油菜花终于开了。青色的湖边,金黄一圈又一圈漾开,漫山遍野,势成燎原。
  养蜂人的脚步,一直踏着油菜花的节点。年初在云贵,三月到成都,六月到青海。那些蜂,便以此为节拍,追逐着对一朵花的爱情。
  命运总是在不经意处,埋伏着一个个情节。
  车过花海的时候,突然,一阵轻微而密集的噼噼啪啪。驾车人痛悔地捂上双眼,嘴里只道一声“蜂”。
  一只只蜂,只为与一朵花的约会,结伴从公路这边,奔赴那边。然而,幸福比死亡晚了半拍,它们粉身碎骨,斜挂在飞驰的汽车玻璃上。
  小小的蜂,为一朵小小的花,朝思暮想,寻到天南海北,最终功亏一篑,因意外而壮烈。
  这是爱的一种态度。天大地大,世界很大,我只爱你。虽九死其犹未悔。
  但愿,来世轮回的路上,蜂,能够拈花一笑。
  马坚持不懂普通话
  碧草如茵。
  小汪翻身上马,喝令一声“驾!”
  马低眉顺眼,四蹄却纹丝不动。
  如是再三,小汪惊唤马的主人。
  主人一声“嘚儿-齐!”
  马便信马由缰,款款前行。
  主人说,马是蒙古马。它不懂普通话。
  它不是拾荒者。不会捡拾出那些祖先的铁蹄,如何伴随成吉思汗成功踏遍万里河山。
  它不是殉道者。不会像死鱼一样翻起白眼,漠然无视世间一切。
  它就是它自己,青海湖边草原上的一匹蒙古马。
  它内外兼修。高兴的时候,会敞开四蹄,纵情草原。沉静的时候,可以在诗歌墙上抓一把诗歌,细嚼慢咽。
  它对过江之鲫般的南来北往者,见惯不惊。它不是蒙娜丽莎,不会对每个人微笑。它不是人民币,不可能让每个人都欢喜。
  它坚持不懂普通话。
  它只等一个人解开驱使自己的密码。
  它只等某个人的一句话。
  青海湖,借你一碗水
  岁月是个说书人,满嘴夹杂藏蒙汉话,叫你错温波,叫你库库淖尔,叫你青海湖。
  我们到来之前,二郎神从天上来过,西海龙王从水里来过,文成公主从地上来过。
  “不负如来不负卿”,仓央嘉措到此雪遁。
  “明镜似的西海”,已飘荡萦回一个花甲。
  “在那遥远的地方”,王洛宾愿抛弃了财产,跟好姑娘去放羊。
  三千年传说,八万里山河,孕育成你的惊世骇俗。一时亢奋,一柱擎天,顷刻成就“龙吸水”。一时内敛,波平如镜,瞬时成为“镜面水”。
  水成镜面,取一碗,将幸福一生。
  于是,我想借你一碗水。
  你别找我还我永远不会还。
  只为开借的一刻起,你我从此有了关联。
  你贷给我碎碎念,我欠下你一世情缘。

高 原 刹 那


  离天堂最近的,是西藏。
  我喜欢这里的自在和空旷,它适合思想及肉体的反刍、生长或流放。高原的确是心灵最好的牧场,念起念灭就跟明明灭灭的桑烟一样。桑烟飘到哪,那里便是羊群、是雪、是云。再飘往高处,便架起了人神之间的桥梁,诵经声里的祈求、转经筒里的愿望便抵达天堂。
  高原的一切都是高原的模样。
  高原的雪是高原雪的模样。堆堆叠叠,或近或远,或灰或白,或厚或薄,或去或留,全是随心所欲,漫不经心的模样。
  那一天那一刻,或此时或此刻,有一些雪想离开,便嘻哈着簇拥着离开了。它们兴高采烈离去的时候,总想弄出些动静,于是将高原冲出又宽又深的沟壑,那是它们的脚印。它们悄无声息离去的时候,只清清浅浅在高原划一道弧线。
  高原雪离去的方向,完全由着心的方向。性情所致,有的流向东方,有的流向西方。
  也许某天,那些漂泊的家伙又想起了高原,于是转山转水转回来,恢复了转世前的模样。
  高原的牛羊是高原牛羊的模样。藏南藏北,前藏后藏,它们的同辈,它们的子辈,它们的孙辈,生生息息,繁茂兴旺。
  它们自备又厚又长漫过膝盖的皮裙,即使风雪到来,它们仍然从容不迫,从水边、从山底、从盐碱地、从可可西里,专注地攫取一生所需。
  高原有的是牧草,吃了长长了吃,一生只需专注一件事,不急不急;即便天天不停走不停吃,终其一生也走不出高原去,任是置身偌大的广袤,不用担忧迷失,不急不急。
  它们吃累走累了,有时会抬头看天,它们看到了云跟自己一样悠闲。有时也抬头看人,却不理会人的熙来攘往。它们之中,有的牦牛被人牵去纳木错,陪人照相,人很兴奋,牛却一脸淡定。去日喀则或林芝的路上,有些羊有些牛悠然漫步于马路,任你汽笛大作,我自闲庭信步,我又见识了它们的淡定。
  某天,它们积攒了足够膏脂,化身大昭寺、小昭寺、扎布伦寺或是布达拉宫佛前的酥油,便圆满了此生修行,圆满了一世轮回。
  高原的花草是高原花草的模样。它们把高原的高处留给雪,它们知道只要自己身在高原,已足够被人仰望。虫草生于高贵,死于高贵,那些发掘它的人,只能五体投地,在它跟前。去时的八月,不是格桑花开的季节,雪莲花也无法看到。能看到不能看到,都是缘。珍惜当下,便是惜缘。

怀特之外的纽约


  去纽约,是2月。“炸弹旋风”暴风雪刚走不久,相传美国的东北局部比火星表面还冷,包裹纽约的是厚厚的严寒。初到之时,隔窗望去,丽日晴天,阳光灿烂,仿佛纽约热情似火,一当走出门去,寒气彻骨,拒人千里,方知误判。
  不知这样的天气,是否代表纽约的性格。
  当年大提琴家王起明和妻子郭燕,信心满满从北京来到这里,在这里祈祷,在这里迷惘,在这里寻找,在这里失去,相信他俩一定经历过对纽约的误判与幻灭。不然,《北京人在纽约》不会开篇便是金句:如果你爱他,把他送到纽约,那里是天堂;如果你恨他,把他送到纽约,那里是地狱。
  纽约市所在的曼哈顿岛,恍惚之中,老被记忆置换成渝中半岛。对比它俩的鸟瞰图,都是两江缠绕,都是高楼林立,尤其夜晚,火树银花,万光竞放,一样的异彩纷呈,一样的乱花迷人,让人难辨伯仲。
  我在山水之城的万州生活了10年。万州有条著名的“华尔街”,满街的法国梧桐,一到夏天,遮天蔽日,煞是壮观。纽约的华尔街在曼哈顿下城,以“金融中心”久负盛名。如果要论两条华尔街的交集,一定是走过万州“华尔街”的路人,多半会惦记大洋彼岸的街道,走过彼岸华尔街的,偶尔有人惦记万州。更大的区别在于,如果华尔街打哈欠,“华尔街”会瞌睡;如果华尔街打喷嚏,“华尔街”会感冒。举例而言:“9·11”的时候,位于华尔街的纽约交易所停止交易,这一刻,美国经济乃至世界经济几乎停摆。
  岛上土地资源有限而趋之者若鹜,建筑空间顺势“向天再要五百年”。曼哈顿的高楼,多达5000多座,摩天大楼比比皆是。跟我们的很多楼盘一样,某某“花园”某某“国际”仅仅是个命名,纽约时代广场没有“广场”。但“时代”二字是名副其实的。它的风向,它的潮流,它的时尚,它的绚丽,一定能代表时代。某个单位,某个事体,某首歌曲,如果亮相时代广场,或与时代广场沾边,便可成为新闻。
  说到地标性建筑,当然首推帝国大厦。个高三四百米,建于上世纪30年代,不仅是令纽约激动的所在,也堪称世界奇迹。从它高高在上俯看众生的一刻起,注定了它的博闻与孤独。所有的人间喜剧、悲剧、正剧,诸如大萧条、飞机撞上、闪电击中,都不过是它连续剧中的一个桥段。它看到参加爬楼梯比赛的人们,奋力从第1层登至86层,也看到某个人生失意的过客,像张纸片一样从楼上飘落。它看到世贸中心的双子座噌噌噌高过自己,也看到它俩烂泥般倒下。
  影视作品之中,几乎曼哈顿所有的标志性建筑,毫无悬念地成为外来生物的猎物。文艺作品的敏感,与其说是对大楼的忧患,不如说是对城市生存的恐惧。曾经的双子座,现在叫“归零地”。它的倒下,是帝国尊严的重创,这片遗址,是帝国心灵的疤痕。2001年“9·11”之后,美国人重温了作家在1949年写下的预言:“这座城市,第一次有了毁灭的可能。只须一小队形同人字雁群的飞机,旋即就能终结曼哈顿岛的狂想,让它的塔楼燃起大火,摧毁桥梁,将地下通道变成毒气室,将数百万人化为灰烬。”
  人,大多不能免俗,忍不住会对比。纽约的交通似乎常被诟病,比如说地铁上有老鼠。它的地铁当然不如重庆的轻轨,火车当然不如我们的动车。它的地铁网建于1907年。那时,中国处于清代,稍前几年,中国有了铁路,但因害怕损了龙脉,不许火车使用车头,因而是马拉火车。从这一点看,落后不可怕,不发展最可怕,我们的后发优势何其明显。
  当然要看看唐人街。紧邻百老汇的数平方公里区域,招展着熟悉的中文店牌,流淌着地道的中国方言,弥散着正宗的中国菜香。美国独立100周年的时候,法国人送了自由女神像。美国建国200周年的时候,纽约华人捐赠一尊孔子铜像。谦逊高大的“大成至圣孔子像”屹立于孔子广场,他的身后,是气派的华人学校。学校使用双语教学,办学质量颇有影响,孔子站在这里,不仅能天天听到他的子民习诵他不懂得的外语,还能听到白皮肤黑皮肤的外国人在这里习诵他的“有朋自远方来”。
  E.B.怀特说,大体有三个纽约:土著民的纽约,给这里以坚固和持久;通勤者的纽约,给这里以潮涨潮落般生生不息;迁徙者的纽约,给这里以激情。在“联合国餐厅”,遇到一群寒假游纽约的中国孩子。我问,纽约好玩吗?一个男孩干脆地答,不好玩。我问,自由女神,不好看吗?其中一个回答,我家河边也有。我笑了,万州的长江边,也有,而且是两座,功用为“天王盖地虎,宝塔镇河妖”的镇妖塔。
  我突然感到,孩子的率直与机智,定义了怀特之外的纽约——存在式纽约:纽约很好,与你何干。走在纽约繁华的大街,却揣着故乡河流的乡愁。认得清别人的强大,也了解它的脆弱。对它精美绝伦的写字楼不痴迷,对它不忍卒读的贫民窟不嗤之以鼻。在它得意狂躁时不给它初恋式的热切拥抱,在它败落肃杀时能用眼眸为它祝福。

面朝黑海


  去过一次黑海。
  所谓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如果没有那些缠缠绕绕的经历,雅尔塔的黑海之夜足以让人惬意和销魂。当地的红酒就着故土的榨菜,一串串前尘旧事湿漉漉地爬上岸边,恍若伤痛中横亘在刘翔面前的道道跨栏,纵然硌得人两腿发麻,但仍无法选择跨越或是退却。
  浊酒一杯家万里。欧洲的这张餐桌,相距重庆的那所房子已然数万公里。再远的旅程,家都是唯一的目的。懵懂之时,家是父母;风华正茂,家是爱人;垂暮迟迟,家是子女。任凭关山万重,而思念之情犹甚,心会让遥远的距离变短。纵是行期已定而归期难料,只要爱在,家就无时不在。那远离真爱或了无亲情的栖身之所,最多叫房子。而许多人,只有房子。
  在第聂伯河岸边的那座城市,我们经历了一场最为别开生面的对话。一位向往故宫和长城的德国学生,眉飞色舞地表白着对中国的崇拜。但他只会讲德语,须得通过一名瑞士学生翻译成俄语,再通过一名乌克兰人翻译成中文。尽管语言转换的管道实在太长太长,相同的话题和彼此的尊重却让我们坐得好近好近。我们每每遇到的,恰恰是相反的例子,很多时候,共享同一语种的两个人,却不能拥有共同语言,甚至须得凭借第三方才能得以交流沟通。这,算不算悲哀?
  我会永远记住四位二战老兵。切尔卡塞的市长宴会上,五位黑头发黄皮肤的中国人格外醒目。突然,四位胸前挂着累累勋章的二战老兵围了过来,他们热泪盈眶地为我们敬酒,照相时直挽得我们胳膊生疼,我生平第一次在众目睽睽之下接受了同性的拥抱。他们通过翻译反复表达:毛泽东主席的画像还在吗?你们办了世界上最好的奥运会,你们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很好,你们一定会超过美国!
  我突然心生崇敬,为他们之于信念,即使破了碎了片片都是忠诚。二战时德军用苏联人的皮做手套,用人肉制肥皂,把人骨粉碎后运回国内当肥料。多少二战将士拼死奋战,六千万苏联红军捐躯沙场。这些战胜的幸存者正要安度晚年,一夜之间却被自己的同胞突然告知:他们誓死捍卫的政权已经解体,他们誓死追随的主义宣布解散,忠诚战士顷刻之间成了无所皈依,失魄之痛情何以堪!然而,多年以后,当他们小心翼翼捧出雪藏多年的灵魂,却依然如此光彩夺目!
  我明白,只要伤痛尚未麻木,挣扎就不会休止。除非有一天,我或我们能够完全从心底驱逐那些不快的阴影,抑或在屡战屡败中证实,这将是个永远无法企及的幻想,而终于放弃。在此之前,必须继续承受撕裂之痛。
  总有一些词句,能触动心底最柔软的位置。黑海边收到的这条重复了两遍的短信,足以点亮我从今往后无数或晴或雨的夜空:
  “何时归来?”